董季直曾曰其有“三余”。三余之意: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冬季是一年中最不繁忙的时节,世人无甚农活要忙,多少都懒在家中不及动弹。
尤逢化雪初霁,更是冬季最懈怠之时,高光破雪,众生懒怠,天地之势便呈现出“阳极盛,阴亦极盛”的奇妙平衡之态。凤天驭所要做的法事需以天地为祭坛,于是,在这场冬雪飘了两天两夜之后,倪修就被一张束仙像猪一样去了钱家的祭台之中,所有的事情也将在这里有一个了断。
眼中神采已作为报酬交换给梓怡,是以她也看不见现在周围具体是一个什么情况,只觉得十分安静,又十分嘈杂。安静则是因为无人话,似乎都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嘈杂则是因为人很多。哪怕没人话,哪怕岛上风大,也盖不住万千的呼吸声音。就是不知道这呼吸声究竟都是哪些人的。
若要问她没了眼睛是什么感觉,她恐怕要没什么感觉了。有便之处,也有不便之处。
不便之处很简单,作为一个瞎子,睁眼闭眼满目黑色,人都认不清,在这场局中就会变成一个大大的废物。之前她每天都会练习,也没少对凤天驭放暗器,最后一次竟然射中了,这是好事,但是放到这种情形当中,即使能够判断出凤天驭的位,恐怕也不能够近他的身。暗器则是更加使不了,毕竟谁知道两人之中还有多少阻隔呢!
便之处则是原来不清晰的事物都清晰起来。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事实证明,往往眼见不一定为实。回想起上次来到钱家,钱铎身后跟着的黑衣门生,她总觉得熟悉,却又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回,她一下琼山就被守在山脚的钱家门生捉来,那人一张口,她就分辨了出来——那不就是曾经她救下的凤天驭吗!不知用了什么法改头换面,从而导致了她当日没能认出。如今一失明,耳旁的声音反而清晰了,没了眼睛的误导,认人一事简直如有神助。
也不知被挂在什么地,晃荡了多久,终于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倪修就听见上头凤天驭动了动,似乎是坐直了身子,要开始发作。想来,他等的人应当是到了。
“倪修!”
来人脚步停下的同时,咬牙切齿,充满恨意的声音在她下不远处传来。声音中有恨,有恼,有哀痛,有不可置信,有……总之很复杂,也很熟悉。
是庞晔!
凤天驭前几日游她时就曾过“你不从,那我便让庞晔也尝尝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滋味!”,是以庞晔也会受邀来这儿完在倪修的意料之中。然而,即使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在听到庞晔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倪修还是忍不住内心一窒,心中如雨击鼓,砰砰咚咚,杂乱难以自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庞家对你不好吗?十年养育,二十年牵挂!我们庞家究竟哪里对不起你?”想起那日情形,庞晔双目赤红,后槽牙咬的死紧,怆然道:“究竟为何?啊?”
他还记得那日,父亲刚刚除祟归来,他们一家正和乐融融地围桌用饭,突闻守门门生报倪修归来,屋内登时一番兵荒马乱,父母片刻之间就要冲去门口,又在半途生生刹住脚步,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问他可是妥当。他看见父亲母亲面上惊喜,眸光闪耀,顿觉哭笑不得道:“您俩,太不正常了,憋住笑,不然阿修尾巴该翘上天了!”
可想想自己,应该也是这番欣喜若狂之色……
然而,这欣喜之色还未完收住,嘈杂之声就在他们前响起,十三师弟突地就贴地飞来,撞碎了院门,直直跌落到他们脚下,指着门口,满面震惊。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口鼻溢出,一个字都未吐出就已咽气。
接着,他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阴影处走出,满面冰冷,一时间,叫他们都反应无能。
然后……
然后便是撕杀!
他们处处留情,不敢出招,倪修却招招狠厉,不留一线生机。她后头带来不知哪里的人,法力高强,也都是狠戾之色。不过须臾的不解,以为她是突然发狂,他们拼命阻拦,还在唤她“凝神”“冷静”之时,家中门生就已被屠杀大半。等到回过神来之时,只剩了几个灵力高强的师兄弟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护住……
“究竟为何?你话!话啊!为何不话?你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理由!”
倪修自然没办法给他理由,她现在又瞎又哑,一句话也不出来,要怎么给自己辩解?只好闭了眼睛,用眼帘遮住空洞的双目,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有皮肉破开的声音,和庞晔完失控的哭吼声一起传入她的耳畔。倪修一颗心缩成一团,不为庞晔刺她几剑,而是,她不难想象庞晔此刻的模样,定是难以描述的痛不欲生。
“他一心求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梓怡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若是旁人,庞晔侥幸逃脱之后定是憋着一口气也要复仇,可是偏偏仇人是她!这样的选择之下,他必是想逃避,不想面对,才会一心求死,才会在生死的边缘丧失了挣扎的勇气,才会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死了一了百了!
“你话啊!话啊!你话……”不知过了多久,庞晔的咆哮终于了下去,隐成闷在胸腔内不可抑制的呜咽,强撑的一口恶气发泄殆尽,余下的只有满腔不知所措的哀伤,“你要干什么啊……我要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好办,我们这不是把魔女给你捉来了?你只需斩断上头的绳子,她便可化为齑粉,庞家一门的仇恨便也就报了。”凤天驭的声音自远处响起,“我等听闻庞家遭此劫难,实在难忍,特意降住魔女,就等您来亲自为庞家惨死的人复仇了。”
庞晔抬起头望去。上头被束仙着的倪修仍然紧闭双目,不发一语,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划过她的眉眼,颤抖的身躯阵阵脱力,脱力到他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剑!
上那个他不认识的少年还在着什么“斩断了绳子,满门的血海深仇就报了。”
是啊!斩断了绳子,这仇,就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