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元泊心沉了沉。
回头触到娄涵月乌湛湛的眸子,只觉如坠梦中,恍恍惚惚间,妹妹又回到了举着冰糖葫芦跟在自己身后甜甜的喊“哥哥”的总角之年。
头上的两撮圆髻梳的齐整,无忧又无虑。
“哥哥,给你吃!”粉雕玉琢的肉手拿着糖葫芦踮脚递到自己嘴边。
已经十几岁的他,肯定不会和孩子抢糖吃,便摇摇头拒绝了。
“哇,啊啊啊。”女孩儿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啕大哭起来,“娘亲不陪涵儿玩,爹爹都不看涵儿,连哥哥你都不喜欢涵儿,涵儿再也不理你们了,涵儿要离家出走。”
软糯的一团负气就冲出了院子。
他大步追上,哄了好久最后吃了她的糖葫芦,才不哭了。
也是从那时候,他才知道,从前他艳羡的涵儿,过的并不快乐。
所以他才经常和妹妹在一起,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教给她如何不受欺凌,如何忘掉缺失的亲情。
脆弱的可怜,变成了张扬肆意的大姑娘。
嚣张的外表下,藏了多少心酸,只有他才真切的感受过。
直到老郎中“嘶”着连连喊疼,娄元泊才回神,缓慢松了扭着老郎中衣服的手。
这样,似乎也算一种解脱,暂时可逃过父亲的责罚。
不过。
娄元泊额头青筋乍起。
害妹妹掉落悬崖的凶手,他一定不会放过。
都怪他不好,当日赶往灵岩寺的路和妹妹的正好岔开了,才让她出了这样的横祸。
近半个月他也派人去那个悬崖查过,周边所有有可能窝藏山匪的地都搜了,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伙劫匪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绝非偶然。
身体就虚弱,又哭了一场,娄涵月在长公主略蹩脚的诱哄下扒在臂弯阖眼睡了,柔顺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显出几分乖巧来。
长公主心翼翼的将娄涵月移到榻上,掖好棉被。
“夫人……”
娄丞相看着睡熟的娄涵月欲言又止。
还没有问劫持涵儿的山匪的事。
长公主眼皮都未抬,似是知道娄相要什么:“相爷笑了,这么等不及,是怕涵儿醒不过来了?”
娄相被噎的一滞。
是他心急了。
都怪陈御史那个老匹夫,害的他脑壳疼,了蠢话。
仗着自己是言官,可行监察百官之职,日日在朝堂上挑他的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能被他成腌臜事,一张老脸快丢尽了。
他始终坚信,那老匹夫那么恨涵儿,涵儿遇害,和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只是缺少证据。
现在涵儿好不容易醒了,江彦这个刑部侍郎又在,自然是要仔细问问当日的情况,治那老匹夫一个藐视律法,谋杀皇亲国戚的罪名。
娄相面色几经变幻,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半个月都忍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江彦看情形,今日是查不到什么线索了,便很识趣的和长公主等人辞别,出了相府。
刑部,尚书大人房内。
宋尚书正拄着胳膊昏昏欲睡。
衙内大事宜,都交由江彦一个人操持,最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大案,闲来无事,看看以前的卷宗,便困了。
“大人,大人!”有衙役急匆匆的敲门。
“吵死了。”宋尚书赶虫子般挥挥手,又陷入了梦乡。
衙役听不到回应,便自己推门进来了。
“大人,出事了。”衙役焦急的大声禀报。
“跟你过多少遍,遇事不慌,稳重自持,才是一个好的刑部衙役。”宋尚书似是梦呓般声训诫。
“是,是,大人。”又来了,衙役认命的点点头,随后敲响桌子,“大人,鹿鸣宴出事了!”
“嗯,出事了。”宋尚书吧嗒两下嘴,“……???”
宋尚书嗖的蹿起来,带翻了两书:“哪出事了?”
衙役嘴角抽搐,拱手道:“回大人,今日鹿鸣宴进行中,魁星献舞,突然身着大火,倒地而亡。”
宋尚书思量着事情的严重性,随后又宽心了:“这不是京兆府尹管的事吗,和我们刑部有何关系。”
衙役摇头,正色道:“陛下很快得知此事,龙颜震怒,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京兆尹王大人办事不力,暂且等候发落,命刑部即刻彻查此案。”
“呃。”宋尚书觉得自己悲催了。
他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月”闲啊。
“行了,别愣着了,速去备马车。”宋尚书很快接受这一事实,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便往衙外走。
“哦,对了,江彦呢,等他回来了,快点过去。”
他一个人承受不来啊。
*
刑部和京兆府坐落在不同的街道,也有一段距离,马车穿梭在繁华的落虹街,宋尚书挑帘探头。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喧闹非常。
没有半点恐慌,看来还不知道在京兆府发生的事。
平日里京畿的刑事、民事案件大多由京兆府审理,可直接当堂定案,不必上报,而刑部掌管国的法律刑狱,二者交集也不是很多。
但他们可算是老相识了,二人是同窗,也是同一批考中的进士,私交甚笃。
宋尚书打心底里佩服京兆尹。
虽发生了意外,王大人做事倒是缜密,捂得严实,几个时辰了还没有流出关于鹿鸣宴出事的只言片语。
换作他,他可做不到。
等到了京兆府衙门,这一念头很快被浇灭了。
还未踏入鹿鸣宴现场,便闻到一股烧焦的肉味,掺杂着各种酒菜的臭味,迅速上头。
宋尚书扶着大树呕吐了两次才缓过劲来。
再加上路过大堂时看到的那些神萎靡的书生,他好像琢磨明白了。
赶情不是王大人不让他们,而是一个一个的都虚脱了,也没什么力气去乱讲这件事了。
也好,他们这些为官的,也就落得个自在。
那就尽快勘破此案,回去复命。
宋尚书气势汹汹的进入案发现场,把官袍甩的虎虎生风。
宴席的长桌上只剩下狼藉的杯盘和倒西歪的剩菜,王大人盘腿坐在已有些发黄的草地上,暗自伤神。
“老王,尸体呢?”宋尚书找了一圈,草地烧着了一大片,没见着尸首。
王大人指了指草地中央。
宋尚书大致扫了一眼,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便往前挪了两步。
随后连撤数步一屁股蹲在了王大人旁边。
死的太惨,要吓死他了。
算了算了,他也没有江彦会断案,还是等江彦来了再吧。
于是两位大人排排坐在尸体三尺开外,仰天叹息。
一个是被皇命束缚着不许掺和,一个是想着做甩手掌柜。
一坐半个时辰过去了。
江彦带着何霁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两位穿着官袍神色蔫蔫的大人。
“宋大人,王大人——”
少年独有的清朗声音从头顶传来,宋尚书差点老泪纵横。
只觉这声音如沐春风,让他身心舒畅。
“不了,快查案。”
江彦轻轻颔首,径直走到尸体旁边。
粗略的案情已经有衙役和他交代,何霁也讲了一些,他大致有了点了解。
只是这尸体,实在是有些面目狰狞。
衣服整体是化为灰烬了,零星两片挂在身上,大抵就像一个蜷缩着的黑炭。
江彦蹲在尸体一侧,忍着股股上窜的焦香,整体静静观详一会儿。
随后从袖中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护手套,戴好后伸手探了探尸体的鼻子,又扒开牙齿打量了片刻。
而后又摸向其他地。
宋尚书捏着鼻子,盯着严肃认真的江彦,为身边的王大人解疑:“嗯,这孩子判案向来是要亲力亲为的。”
王大人不由的心生羡慕。
这年轻人熟练的动作,一看就不一般。
若他身边有如此得力的下属,当初轰动一时的采花大盗案,何愁破不了?
也不会拖了几天借助非官府的力量才勘破。
王大人摸了把胡子,暗暗想着,老宋这个懒人有福气啊。
近来有了这名助手,老宋这身上的肥肉可是日益增多啊,出去吃酒也不提衙门的糟心事了,这就是传中的心宽体胖吧。
大概两盏茶的时间,江彦才起身,摘掉护手套,朝王大人拱手道:“不知大人可有让仵作验尸。”
王大人点头,招手唤仵作过来。
看起来才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低眉垂首,一身符合仵作身份的衣服,将自己裹得严实。
“江,我们京兆府那位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前日里得了风寒,在家养病,此次勘验便由他的徒弟李仵作代劳了。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有事也尽管吩咐。”
仵作恭敬的弯身行礼:“人拜见各位大人。”
江彦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
随后看着他的头顶,礼貌询问:“不必多礼,李仵作的勘验结果是?”
仵作掏出写好的验尸记录,交给江彦:“回大人,死者是一名男性,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被大火灼烧时,可能是窒息,也可能是疼痛过度而死。”
“好。尸体呈手足拳缩的斗拳状姿式,是火烧的没错。”江彦淡淡点头,而后露出温和的笑,“不知李仵作是否听过张举烧猪?”
仵作低着头,有些不明所以,瓮声回:“烧猪?的自然知道,不过大人问这个做什么,和案似乎无关。”
江彦挑了挑眉:“无关吗?”
而后转向宋尚书和王大人,朗声解释:“张举烧猪是一个著名的案例。有一妇人将她的丈夫杀害,为了逃避罪责,一把火将房屋烧了,伪造成他是被火误烧的假象。”
欣赏着仵作不断变幻的脸色,江彦声音逐渐转凉:“当地的县令张举为了揭露其罪行,在众多乡邻面前,绑来两头猪。一头已经杀死,一头是活猪,均放到点燃的柴堆里。等大火熄灭,众人上前查看,发现死猪被火烧后嘴里很干净,而活猪嘴里有烟灰、炭末附着。”
江彦重新蹲到焦黑的尸体前,掰开他紧闭的嘴巴。
“同理,换作人也一样。活人在遭受大火时,必然会拼命挣扎,吸入许多的灰炭,而死人则不会。这具尸体口中如此干净,如何解释?”
王大人和宋尚书上前查看,果然嘴里很洁净,和外面截然不同的颜色。
宋尚书挠头,碰碰王大人:“老王,很有道理呀,真是奇了,还有这种鉴别法,这得观察的很仔细吧。”
一般仵作看到焦黑成这样的尸体,第一时间不直接都认为是火烧致死了吗?
王大人却没有好友那么兴奋,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了,他可是亲眼看着这名魁星是如何跳舞的,怎么可能是个死人?
仵作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讥讽笑笑:“大人莫要戏弄的,当时那么多举人老爷都在,看的清楚,他生前是魁星舞的领舞,若是已经死了,难道白日闹鬼,发生灵异事件了?”
江彦盯着仵作,语气陡然凌厉:“身为仵作,不熟读经典案例,还信口雌黄,胡言乱语。再者——”
江彦将仵作身扫描一遍:“一个仵作,经常出入尸场,即使洗的再干净,身上也已浸入了尸臭、醋酸、檀香、姜、蒜等难闻的味道。而我从你身上,没有闻到任何与之相关的气味。”
“……”
仵作神色出现慌乱。
背着手从随身的检验箱中摸出一把石灰便洒向江彦等人。
大堂内,刘少尹接到宫内的通知后,又增派了一批衙役守住出口,亲自站在门口,不允许任何人走出去。
女孩儿蹲在沙皓旁边,反复在地上磨搓着绣花鞋。
“好了,妹妹,你安静会儿,鞋要磨出洞了。”沙皓趴在一把抢过来的椅子上,神色讪讪。
女孩儿闻言立起来,剁剁脚,气鼓鼓道:“安静不了,安静不了。”
看一眼警戒心明显增强的衙役们,女孩儿更气了:“生平第一次进衙门,来是要报案的,结果我们的冤案没得到解决,还被扣押在这儿了,不仅如此,连何霁哥哥都给弄丢了,好气啊。”
沙皓晃晃女孩儿,安慰道:“何兄偷偷溜出去了是好事,不定,他是去见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