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君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雾气所阻隔。对面之人只是一个照面的距离,然而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浮空的少年艄公作为幽冥之民,诡秘肃穆之余,并无个人喜怒。不论深渊如何可怖,在与人类产生关联之前,至少不会触发直观的惊惧。
然而眼前的魂魄却来自他昼夜相对之人,明明外形相似,却有什么已经发生根性的变化。
“芸娘?!你怎么……”
冥舟上的魂魄也认出了烛君,它逐渐抬起被锁链捆缚的头。“夫君……你……你怎么来了这个地!”
魂魄一时激动,束缚它的锁链便泠泠响动起来,在它的魂体上烫出一阵烟气。但它不顾疼痛,转身向悬浮的少年低头恳求。
“大人!烛君虽触犯了禁忌,但罪不至死啊。而且他也是,也是为了我的缘故,才会犯禁。求求您,求您看在……的份上,放过他这次吧!”
“罪不至死?”少年的语调带了些残酷的讽刺。“那你又为何在此?”
魂魄一时怔住了。要魂魄记住自己已死是非常难的。因为穿过死线的过程太过痛苦,它们总会选择性地遗忘。
“啊啊啊!”魂魄痛苦地翻滚起来,女子清秀的面容逐渐狰狞。深重的煞气环绕着她,两行血泪从她眼中淌下。“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随着那声凄惨的呼号,锁链剧烈作响,冥水仿佛也沸腾起来,烛君脚边的陆地也来少。
“芸娘!这,这都是我的错!”烛君虽然知道那只是魂魄,见它痛苦,也恨不得以身代之。
“你的错?”魂魄惨笑,“追逐棋神之境的国手,你又错在何处?”
“我……”烛君被问住了。他不能否认,如果封条之下不是罕见棋谱,他必然不敢贸然界,去祈要共命局。可笑他自以为可以独自承受反噬,却是让芸娘的临终也不得安宁。
“……对不起。”他似乎错,只得道歉。
“你又何错之有……”魂魄凄哀地看着他,“我一直知道,棋才是你的挚爱,你的眼中从来没有其他。”
“不是的!”烛君闻言急忙反驳。幽界之地没有谎言,魂魄闻言一怔。“我的确爱棋,但也爱着你!”
“你不过是……爱与我下棋罢了。”魂魄似乎终于将心底的淤泥挖开。这句话耗尽了它一生的心力,生前不敢挑明,终成遗怨。
此时终于无需自欺欺人了。
它飘到烛君面前,带着生前的眷恋和绝望,细细地描摹少年的眉眼。每一个动作落下,便有一些煞气从她身上剥离。
“我……”烛君如受当头一棒,真诚地迷茫着,“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是啊,是啊,”魂魄眼中涌出虚幻的泪。“你的确不知道,可是我,一直分得清。”
它最后一次上前,拥抱心爱之人,像是娇柔的花瓣在烈日下收紧花心,直至被灼伤枯萎。“明明知道你是燃命之人,我仍然义无反顾地,与你交换了一生的誓言。”
“有的人棋艺超群是因为天资过人,后天勤勉。”忆及往事,它的面目在黑暗中不断地清晰,“但是有的人未得善缘,为到你面前而竭尽所能,是因为满怀爱意。”
魂魄身上的因缘线渐渐溶解,仿佛终于将那些重担放下。“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是在与我分享你的爱,可笑我却连这种分享都放不下。”
烛君试图理解它柔软而令人心痛的话语,但他仿佛还是那个不良于行的孩子,被同龄人的欢笑抛下,只能透过窗户看外面斑斓的世界。
“我终于感到累了,所以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松开虚幻的怀抱,“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我的爱与你的爱并不同。倘若我离开,只希望不断你呼唤我的名,拥抱我痛苦的身躯,而不是将我推到那个冰冷黑暗的棋台前。那里真的好冷,好冷啊……”
魂魄哽咽着后退,终于那些荆棘般的因缘线也大半断裂。
冥河翻涌,怨灵的合唱此起彼伏。
“往生之时将至。”白衣艄公的声音传来。“你可愿上路?”
“是,大人……之恩,妾身感激不尽。”
烛君心中滑过一丝迷惑。见魂魄的态度,仿佛识得那艄公一般。或许也正是因为相识,这样的高阶艄公才会抬手相助。
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去看那少年艄公的面容,然而迷雾散去,只能看见一张惨白可怖的面具。
艄公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轻一哂笑,仿佛知道这是徒劳。
“走吧。”
魂魄款款退回艄公的冥舟上。冥河冲刷着烛君的立足之处,水雾渐起,渐渐模糊了视线。
“芸娘,芸娘!”烛君仿佛如梦初醒,明白这就是永诀了。他想要淌水追去,谁知刚一靠近,水中就伸出无数冰冷的手,拽住了他的脚踝。但他浑然无觉,还在向冥河中行走。
“你疯了吗!”舟上的魂魄见状,心急如焚,它知道这些幽冥的渡者不知人情为何物。“大人,看着烛君……的份上,还请您原谅他的无状。”
带着面具的少年略一沉思,从魂魄身上截下一条断发,凌空向烛君抛去。“退下!”
那道气力使得冥河向两旁分开,惊退了水鬼。也使得烛君忽然失去了腿脚的掌控,不自觉的后退。
“她不应如此早逝。”高阶艄公扬声道,“这是她的一段生魄,余生你要带着它,替她阅尽世间的真实。”
那一截发丝像一道暖流,融入了烛君的魂体。他终于止住了脚步,心中滚过万语千言,到口中只化作了一个名字。
“——芸娘!”
呼喊的余音在冥河上波折荡开,但那俏立的魂魄始终没有回头。
冥舟在水雾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艄公摇动的铃声。
*
倘若我离开,只希望你不断呼唤我的名,拥抱我痛苦的身躯;记住我的爱与你的爱,不是同一回事。
那里真的很冷,很冷啊。
*
冥舟渐远。不知是否少年身份特殊,其他渡公远远看到他们,都会及时掉头避开。
“不知大人真身,过去多有怠慢……”从煞气中恢复理智的魂魄低下头。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位酷烈的冥河艄公,和地上懒散少年联系在一起。
浮空的少年拂袖,打断她的叙旧。“芸娘,”他转而面向魂魄,灰色的眼中没有任何生意。“生怨虽了,但你们险些引发地门开启。事到如今,有些事若是再不坦白,拖累的也不是你,而是烛君。”
魂魄先是剧烈颤抖,然后终归平静。艄公这番虽然在威吓,却也是给他们机会补救。还有谁比冥河中深渊一样的艄公更适合接纳她的秘密呢?
“谢、谢大人指点。此番大错,皆因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