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地,青池与零去向烛君告别。
因为身体虚弱,烛君不便下榻,但已经明显有了起色。他不再像旧日那个无限追逐、无限燃烧的影子。
终于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青池忽然意识到,先前烛君的灵魂因为“神志”的驱使,逐渐催生了空洞和裂缝。如今那道裂缝已经被不知名的气韵所弥合、填满。
或许零并没有夸张,他的确是个“心灵罅隙间的灵”,也确实能达成所愿。
却不知道,他所收取的代价为何。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了。”烛君笑着,依稀有往日风华正茂的模样。“只是那时与我对局的高人在何处?日后我必要登门拜谢。”
烛君清亮的目光过了零,在门前左右移动。
零静静地站在门前的阴影中。雨后的暮色煌煌欲燃。
“你,你什么?”青池看着烛君,又看向默不作声的零。“它就在这里啊,”她质问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池姑娘,”烛君的语气带着教养良好的困惑,“你刚才,在和谁对话?”
*
抽走的竹签,变幻的楼阁,轰然倒塌的神台。
青池蓦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却难以置信。
“支取的便偿还,忘却的便兑现;一切聚散,皆非所愿。此为,天意茫茫。”零摆摆手,从身上解下一个变得暗淡的铃铛,随手丢在地上。“誓愿已达,尘缘将尽。”
铃铛划出一个弧度,无声地坠地,继而粉碎如尘。
“他现在已经看不到我,听不到我,也记不得我——游戏结束了。一切借取的,必当归还。没有增减,没有得失。这就是我为他人改换宿命、达成心愿的式。”他孤身向门口走去。“然而我无法付出,也无法收取。被支取的,就只有这一段因缘罢了。”
也就是所谓的,“没有朋友”。
约定达成之日,便是他抽身之时。所以不论烛君多么渴望,他也只能等待,等在厄运的谷底,悄悄改换命运。
原来零自己,才是那根被抽取的竹签。只要足够巧妙,就可以在宿命的意志下偷天换日,化腐朽为神奇。同时也无处可寄身,只得长久地漂泊。
“反正不论他是否记得。我与他的约定,都已遵守了。”零的声音低哑。但看着青池泫然欲泣的脸,他有些慌神。纵然无知无觉,或许是扮作影子的缘故,总还能感受到几分她的心情。
“哭什么,只要你活得够久,就会知道遗忘是最常见不过的事。”
“可是,”青池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那怎么能算活着?”
烛君再也不会知道,昔日的好友为了达成他的誓愿,而牺牲什么。对烛君而言,这恐怕是比死亡更彻底的失去。
现在只有她看得见,灰色的少年就在他眼前,向着夕阳愈走愈远,终无再会。
“青池姑娘?”
听到呼唤,她终于回神,不觉间已流了泪。
残阳终于坠落,世间又结束了一个白日。青池忽然理解了零的那种漫长的疲惫和厌倦,以及夸张的滑稽和借口。
“那位高人……已经离开,我会代你转达谢意。”她哽咽地,抬手拭去泪水。“只是你不必再去寻了。他……必不会见你。”
她忽然不敢去看烛君迷茫且怅然若失的表情。
日后他所有莫名的悲伤,都会被划归为丧妻之痛,而再没有那个灰衣玩伴的位置。哪怕曾有个鬼,想用最普通的式与他交游,期望找到棋局之外的生趣。
命运刚使他失去了相伴一生的誓言之人,然而真正彻底的失去,是连错去了什么,都无从得知。
或许他的灵魂仍然记得什么,只是“零”的名字,已从他生命中连根刨除。
*
那一晚,烛君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他梦到自己压抑的童年,幽闭而孤独。难得举城欢庆的日子,他却因为体力不支,而在神庙的后院休息。
锣鼓声喧。
过回廊的飞檐,他看到别院中的古木萧瑟,枝杈间飘着褪色的绳,系着旧日的祈福。
他忽然很想过去看一看哪里有什么。于是体弱的少年勉力从轮椅站起,扶着墙艰难行走。
可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钻心的疼。等他终于走到那门口,竟然连拐杖都折断了。骤然失衡,他扑面摔倒。粗糙的砂砾擦过孱弱的膝盖,带出数道血痕。
他不明白,为什么梦境中的一切仿佛都在阻拦他,去向那个地。
没了拐杖和墙面,他再也无法起身。但这些困难更加激起了他的倔强。虽然他只能用手掌和膝盖,一点点在地上拖行。
这个院落似乎年久失修,地面遍是木叶和砂砾。尖锐的石缝划开皮肉,砂砾嵌入伤口。但他愈发心急,仿佛怕错过什么。天色一点点昏暗了,背后的地面,拖着一道道磨出的血痕。
他终于抬头,能够看清那树下,停放着一具神巡仪式所用的微型楼阙。只是楼阁上落着层灰尘和枯叶,大半结构已经褪色朽烂,显然废弃已久。
莫名的诧异,令他忘记了身上的各种痛楚。
但他并不死心,依然在这个破旧的模型前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祭典的人群散去,锣鼓声消,夕阳拖着尾巴坠下。他的家仆终于尽兴,才想起少爷被忘在了后院。
等待令他木然而烦躁。终于,他气愤地伸出手,轻轻地抽出一支竹签。却不料不论他如何心翼翼,顷刻之间,整个模型自上而下,带着多年的尘埃,轰然垮塌,成了一摊形貌难辨的朽土。
他忽而放声哭泣了起来。仿佛有什么自此,永远地失去了。
*
夜色中回到住处,青池抱着零也大哭了一场。
零是没有眼泪的。如果他不挤出笑容,那其实是一种很冷漠的脸。但是此刻,他不知所措地听着青池的悲泣,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为什么非如此不可?”青池捶着他,“你有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更好的结局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
零并不是在反讽,他确实无法懂得青池的遗憾。情绪是他无法观测的。面前的青池仿佛是他的镜像,在代替他宣泄。
“天命并非如此运作。即便我知晓所有,也无法为任何人做出决定。”他缓缓地摇头。“若我干预了那场悬赏,芸娘如何与他结亲?若我警告芸娘,她也未必听从。”他摊手,试图挤出一点笑意。“你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青池又听到了风声,穿过了少年身体的空洞。这是她见过最渺,也最寂静虚无的墟洞。
墟质是随着时间累积的致命的暗质。在长久的岁月里,孤身一人。无可拥有,也无可归还。
“所以终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离开吗?”
青池终于问出她的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如此难过,也因为她害怕,这种残酷的告别也会发生在他们之间。
这一次,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他的语调罕见地温存而近乎慈悲。
“你忘记了吗,我已经离开过你。”他梳理着青池跳脱的头发,徐徐道,“在你前行的路上,有人献上古老的权柄,有人誓死追随,还有莫名之恨与终期之爱,将有无数的险境与抉择要你独自面对。但是无能的我,只能教会你的是别离——犹如万事万物,皆有始终。这是我一度疏忽的职责。”
恍惚中,青池想到冥界滔滔的河水和幽暗的恸哭。灵魂的旅程只有一次,但她为何能够重新返生呢?
“青,”他在静谧的星空下念出她的昵称,仿佛那就是永恒无言的见证。“只有跨过这些,你才能一路勇敢地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