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一出口,随行的侍卫就上前一步,将长青团团围住。
隔着佩着长剑,表情平静的侍卫,长青看着秦容远嘴边的冰冷讽刺,听到他慢悠悠地着:“你不会阻拦吧?”
秦容远那天还很奇怪,蓟王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放过了长青。没想到的是长青在背地里已经替蓟王做了不少事,蓟王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
如今长青冠以裴姓,摇身一变成了新帝的心腹。
长青穿一件黑衣,袖口有暗红色的纹路,蜿蜒了整条手臂,直至覆盖了一侧肩膀。像是在上面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
猛兽狰狞,爪牙锋利,就如他这个人一样。
秦容远深知自己够狠够无情,没想到被他看走眼的长青竟也和他一样狠。
而且不止是敌人,连对他自己下手时都毫不留情。
长青曾是他府中卑贱如尘土的下人,也曾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被他带在左右,随他出入府中。如今蓟王虽然为他安排了新的身份,但他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顶着原的那张脸入仕。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干脆自毁了容貌,终日只戴着面具示人。
秦容远看向他的脸,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着面容,他却是知道那下面是怎样的恐怖骇人。
朝臣中曾有人质疑长青的身份,逼他摘下面具,那时自己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巴不得长青在人前暴露。而长青却无所畏惧,毕竟他这一张脸毁得彻底,哪怕是亲近之人都难以辨认。
长青在秦容远的注视下依旧淡定非常,面具之下眉一动,忽地笑起来。“秦大人怕是认错了人吧。”
即使隔了一层面具,他语气里的温柔依旧清晰可辨,“我的未婚妻,何时成了秦大人的妹妹?”
蓟王登基,却并不如秦容远想象中的那样受他掌控。他虽然手握一定的势力,长青却也在蓟王的刻意培植下有了和他可以相较高下的身份。虽然势力暂时还比不得他,却因为靠山是皇帝而能勉强与他一搏。
在这么短的时日内,宫中已经无人不知这位新帝宠臣了,连秦容远秦大人有时都要避其锋芒。
秦珂看到长青站在不远处,就用力挣开了肩上压着的手,想要向他走过去,但很快就被秦容远一把握住了臂。
她挣扎了一下,他的手简直像是铁钳一样扣紧,抓得她都有些痛。而秦容远能感受到自己手下的衣袖料子柔软细至极,并不比她在秦府时穿得差。
他当初给她最好的生活,如今长青也会一点点给她。
她手臂太过纤细,他甚至怕握断了。而和他的隐忍克制不同,她眉头深锁,面色还是带着厌恶,像是被他碰触是一件多么无法忍受的事一样。而她才一挣扎,长青就向前迈了一步。
他带来的侍卫拔剑拦住长青,刀剑在阳光下蒙着一层寒意,秦容远唇畔有得意也有狠决。如果不是长青投靠了蓟王,凭他做过的这些事,早该被自己碎尸万段。
他过去还真是看了他。
“我与秦大人同朝为官,理应共同为新帝分忧。而今日秦大人擅闯我的宅子,挟持我的未婚妻子,是何道理?”
“不如一起去找圣上评评理。”
秦珂听到长青这段话抬头看向他。他语气闲适带笑,但又透着不肯相让的强硬。话里话外的意思却犹如和秦容远着“我要把你告老师”一类的威胁。她抿了抿嘴,笑了。
但这番话却是最有用的了。若论圣宠,显然此时的长青更胜一筹,他搬出新帝来威慑秦容远,秦容远要么不管不顾地带走秦珂,要么就只能甘心被他压一头。
他的手松了力道,秦珂敏感地感觉到后就立刻挣脱开,快步跑到长青身边。侍卫没有得到命令,也唯恐伤到秦珂,只好纷纷收了剑。
秦珂还没有跑到长青面前长青就早早伸出了手,他手掌宽厚有力,把她拉进怀里揽着。对面的秦容远看到秦珂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来,整个娇的身子往长青身上挨,和刚才拼命躲着不愿与自己有身体接触的表现截然不同。
长青这时从袖中抽出一道圣旨来,悠悠着:“有幸得圣上赐婚,秦大人可有兴趣一睹这旨意上的内容?”
秦珂从他怀里仰着头,看到面具贴着他脸侧的轮廓,服帖又紧密地遮掩着。前段时间长青突然就戴起了面具,却不肯摘下来给她看。
她好奇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偷偷问了系统。然而除了日常为进度条报数,系统已经许久都没有和她交流过了。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她倒不心急。
长青手里拿着圣旨,秦容远目光落在上面,面色铁青,周身气压很低。
————
隔日下朝之后,新帝留下了长青和秦容远二人。
面对着身边的这两位年轻的重臣,已经如愿登上帝位的蓟王抚掌一笑,“长青为使朕登基,着实出了不少力。”
长青垂手恭敬站着,黑色的衣服衬着雪白的脖颈,再往上还是那张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面具。
秦容远的目光锁住面前的人,长青是秦府的下人,再如何变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仿佛脱胎换骨。他有时真要怀疑原的长青根不是面前的这个人。
而且他当真没有想到,长青居然真的能得帝王如此信任,爬到如今的高位上。
长青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将袖口抚平,对着他拱手施了个平级大臣间的礼。
秦容远想以权柄压人,那他便与他平起平坐,自然就再也无须忌惮他会夺走秦珂。
太子身上的毒是秦容远下的,下了许多年的慢性毒,累积起来足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人性命。单单凭借这个,也足够让他在新帝心中记上很大的一功。
然而还不够,他毕竟是先帝在世时就已经势力遍布朝野的大臣,不管新帝是谁,多多少少还是会忌惮着他,自然不比从始至终在自己身边效力的长青更得信任。
新帝留下他们两人就是为了赐婚一事。他该在下旨前就将他们两人一起叫来,但长青先独自求到了他面前,他也被长青三言两语动了,先行拟旨。其实还存了几分别的心思:当初秦容远向他投诚时始终带有保留,明哲保身的时候居多,所以他并不能完信任他如今的忠心。
等长青将要离开时,与秦容远擦肩而过,听他压低了声音对自己:“原你不过身份低微,如今却与怪物无异。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信心,阿珂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嫁你?”
长青听到这话,轻轻慢慢地抬眼,看了他一眼,见秦容远已经站直了身子,一脸预见未来胸有成竹的模样。笑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长青走后,殿中就只剩下秦容远垂着眼站着。
新帝叹了口气,笑着安抚秦容远:“我都不介意,秦卿想必也不会太过在意吧?”他与秦容远相识多年,并不觉得他有多在乎秦珂这个妹妹。而秦珂可是差一点就嫁给了自己,长青想要他也毫不犹豫地给了,按理,纵使是意难平,难平的人也该是他才对。
他反而认为长青有所求,这样很好,怕就怕他倾力辅佐自己,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这样的人不好拿捏,用着也不能让他足够放心。
世人皆知,秦容远的妹妹秦珂是嫁给了他。长青劫走她后,他就对外宣称新王妃染病,隔了几月就让她“病重离世”了。
既然他同意将秦珂嫁给长青,自然不能让她以原的身份嫁过去。故此还要委屈了秦容远,从此世上当真就没有秦珂这个人了。
与帮他毒杀了太子的秦容远相比,蓟王更愿意,也更有信心掌握在手中的人其实是长青。
秦容远少年时便扬名京中,早早入仕,短短数年就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看得出来,他是把权势放在首位的。但长青却不同,他心里更看重的是男女之情,这也恰恰是蓟王对他最放心的一点。
长青虽然曾为太子所用,但到底不是个以命侍主,忠心不二的亲信。而且他看中了长青的才干,难得有人对于时政的看法几乎都与他不谋而合。他目前刻意营造出长青极受自己宠信的表象,有一面的原因是为避免朝臣一窝蜂地站在秦容远的身后。
长青不足尽信,却可堪大用。
他施恩于他,就能得他的忠心。而且长青近来的表现也确实是办了许多实事,并不辜负他对他的期望,又以雷霆手段助他肃清朝野上下。这一切都让他开始慢慢重新审视长青这个人了。
而且只要秦珂嫁给了他,以此时秦容远的态度来看,两人自此绝对会时时针锋相对。
秦容远纵使不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妹妹与长青撕破脸皮,也不可能和他再站在同一个阵营了。
————
长青回到宅子时,主动和秦珂坦白了。秦容远他是怪物,他承认,现在的自己的确容貌骇人,正如他所言。
当着秦珂的面,他摘下了面具。面具下的一张脸,被纵横交错的疤痕毁得不成样子,但并不显得扭曲,反而刀口平整利落,疤痕也规整,可见下手的人手稳且果断。
秦珂看到眼前的情形,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没多久,她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长青身前仰脸看他。
而他不闪不避地由她看,表情自然,嘴唇却紧抿着,透出一些紧绷感。秦珂从他额间一路看下来,一开始的惊讶变为茫然。
她嘴唇张合几次,才问出声:“为什么一定要毁去这张脸呢?”秦珂不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用这样极端又毫无退路的手段,却只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留在京中。值得吗?“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啊,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
如果只是为了谋一个朝堂上的职位,自然不值。但他却能爬得更高,更好地护住秦珂,如此看来就值了。
而长青一点也不希望她因为自己而生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自责,他抬起手,与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交叠。“阿珂,你不用心疼我。”他弯起唇角笑了下,“这是我自己贪心,我贪慕权势,舍不下京中的荣华富贵。毁掉这张脸,会让我省掉许多麻烦。”
他在心底自嘲一笑,不管重复了多少个世界,他一直都是自私的。即便把自己毁成现在的模样,他也从没有想过放秦珂离开自己身边。
甚至看到她能有一点点心疼就觉得满足了。
秦珂放在袖间的手颤了一下,然后抬起来去摸他的脸。他没有动,任她微凉的手指贴过来,摩挲着他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
秦珂并不觉得厌恶和恐惧。她也跟着笑起来,心里想:他可真不会话,这种时机,如果是面对被攻略者……
她的想法顿了一下。如果是她,也许她只会抓紧机会拼命刷好感度,可她又有什么资格长青傻呢?
明明她才是最可悲的,永远在欺骗,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两人之间谁也没话,静了半晌,秦珂突然开口:“长青,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听到她这么,长青不由得一愣,然后仔细看她的眼中的情绪。虽然他已经恢复了记忆,但他还不想和秦珂和盘托出以前的事。因为他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和秦珂在这里圆圆满满地过完一生。如果秦珂回忆起从前了,他没有信心她会和自己在一起。
即使知道秦珂对长青过去的一切已经一无所知,他还是有些忐忑。毕竟现在的他性格上和长青大有不同,他不又愿意伪装成从前的长青来和秦珂相处。
虽然都是他,但他也会吃自己的醋。
好在秦珂很快笑着开口继续:“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两天的话,比你以前好几月的都多!你以前真是太闷了……”
长青心里舒了一口气,又笑了,轻轻哑着声音问她:“那你喜欢听我话吗?”
秦珂凑上前,展开双臂抱住他,怀里的人实高大,隔着光滑的衣料,依旧能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他把下巴轻轻压在她头顶,蹭一蹭,无声催促着,而后如愿听到她声:“喜欢。”
她想:她会一直陪着他,或许系统随时会让她离开,但留她一秒她就陪他一秒,留她一生,似乎也不是件很难捱的事。
院子里种的树已经开始开花了,风卷在花枝上,花瓣颤巍巍俏生生地展开在上面。这是他们见证这棵树开花的第一年。
长青很肯定地想,未来还会有许多年。
【番外1】
双绮脸上一凉,摸了一把脸。仰头看天,落下来的水珠子像是被剪断了线,直直往地面砸。竟然下雨了。
她皱着眉把手里的油纸包塞进怀里,虽然隔着一层油纸,还是觉得满手油腻。
大人感染了风寒,结果断断续续拖了半月,好些天没正经吃饭了。这和她没多少关系,但吉管事却突然找到她,让她到府外买些糕点回去。她出府时还在腹诽,姑娘家才爱吃这些花巧点心,大人怎么可能吃这种西?
而且大人平日里不是最厌恶这些油腻的西吗?当初姐喜欢吃,还要偷偷叫她买来,生怕被大人发现。
姐……
双绮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大人还是身居高位,但当年娇蛮跋扈的姐却死在了蓟王府。
如今蓟王已经成了皇帝,姐怕是早成了一抔黄土了吧。只能是造化弄人,那时候谁能料想到,姐差点儿就成了皇后。
街上的行人已经疾步离开,摊贩们也纷纷收起摊铺。很快街上就只有一辆马车还沿街停着,看得出来是富贵人家的车驾,连车前的马也毛发油亮,健硕漂亮。淋了雨也乖乖地站着,并不焦躁。
她手上还提了篮子,篮子里的西碰不得水,所以只好退回廊下,心里祈祷着这场雨快些停。然而这雨来得急,也下大,很快眼前就只见几乎连成雨幕的朦胧一片。雨还直往廊下飘,很快她的裙摆就被打湿了一大片。冷飕飕的风夹着雨,她鞋面都被水浸透了。
愁眉苦脸没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声夹杂在纷乱的雨声中靠近。双绮抬眼看过去,是个车夫打扮的男子,正撑着伞跑过来,手里还夹着另一把伞。
边跑过来边喊:“姑娘——我家夫人叫我送把伞过来,这雨怕是要下上一阵子,你拿上这伞,可快些回去吧!”
完就已经到了近前,双绮愣愣地从他手里接过伞,忍不住问:“夫人?你家夫人是谁?”
那车夫憨憨一笑,顶着雨幕,站在伞下:“只是碰巧遇到,姑娘应该不会认识我家夫人。”自家夫人难得出一次府,心善赠伞,这面前的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当然不可能认得。
这话语气很实在,没有丝毫瞧不起双绮的意思。车夫把夫人交代的话完了也就不再耽误,忙转身跑远了,双绮盯着他的身影瞧了一会儿,看到他果然跑向的是那辆路边停着的马车。
隔得远,只能隐约看见车夫上了马车,很快一声“驾”远远传过来,马蹄和马车的檐铃声也随之轻响在雨中。
她垂头看手里的伞。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心肠如此好。
双绮撑着伞回到秦府。
怀里的糕点犹带余温,不过她跑得急,隔着油纸,也能摸出有几块已经不完整了。她觉得可能会白跑一趟,忐忑地把西送到吉管事手上。
吉管事没来得及听她解释就大步离开了,而后一整天都没了下。
她心惊胆战地等着。端着盘子路过主院时还心不在焉,险些撞到迎面过来的人身上。
一抬头,居然是大人。他穿一身紫衣,双绮刚刚匆忙一瞥,看到清减了许多的一张俊脸。
眼下有微微的青黑色,束发一丝不苟,嘴角下压,严肃得让人双腿打颤。
她忙跪下来。垂着脑袋不敢再抬起头,低垂的视野里一双皂靴洁净的鞋面一闪而过。大人并不理会她,径直外府门向走。
这时候吉管事追出来,臂上搭着一件披风,“大人!大人!”气喘吁吁着:“您昨日才好些,就紧接着办了一整夜的公,成宴公案子该裴大人负责的……”下面的话压低了语调,大人还在继续往外走,吉管事一边追着,一边还在,声音模模糊糊的。
双绮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一些话:“……便是出了错,皇上也是责罚他,大人何必帮……”
吉管事显然没能劝住,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耷拉着眉眼往回走。府里敢这么和大人话的就只有吉管事一人了,大人出了府就是吉管事最大。
吉管事看到双绮跪得板板正正的,一摆手,“人都走了你跪个什么劲儿?走吧走吧!”
双绮低低应了一声,刚站起来转身要走,吉管事却突然叫住她。
——
后院里比较好的下人房是两人一间,双绮和芊枝住在一起。
芊枝摸摸自己的脸,笑眯眯地:“难得出一次府,咱们去买玉面阁的胭脂吧!”
结果双绮才一迟疑,芊枝就不依不饶着:“你可别不去!上次吉管事给了你赏钱我可都看到了!你那钱不花,难不成是要攒着嫁人吗?”
上一次那一整包的糕点,她回府之后都交给了吉管事。那天吉管事叫住她,是拿出一包碎银子给她,算是奖赏。
大人病了许久,吉管事也一直满脸的愁云惨淡,对待她们这些侍女一点儿笑模样都看不见。
这几日才好些了,应该是大人的病开始好转了,吉管事就跟着放了心。她还没见过街摊位上的廉价糕点比上好的药材还管用的,大人这病还真是稀奇古怪。
等两人收拾好准备出府时,芊枝看着双绮怀里的西,疑惑道:“你怎么还抱了把伞?”
双绮抿抿嘴,这伞不是她这个身份的人用得起的,她也没想私留下来,准备把它还给那日那个夫人。总想着出了府兴许就能碰到呢?
她们两人帮着府里的姐妹买了些西,之后就沿着街找卖胭脂的店铺。和胭脂铺挨着的,还有一家点心坊,最近新开张的。
店铺外停着辆马车,双绮眼睛瞪圆了看了半晌,猛地扯了一把芊枝的胳膊,“那马车——”
芊枝被她扯得一歪身子,“怎么了?”看了一眼,:“那是裴大人府上的马车啊!”芊枝眼睛毒,凡是好奇的事都会打探个清楚明白。裴府的马车很好认,她以前也是见过的。
而双绮平日里并不关心府外的事,此刻就迟疑着问:“裴大人?是谁?”她其实更想问的是这个裴大人是不是还有个夫人。
芊枝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答:“咱们大人的死对头。”那一盒胭脂翻来覆去地在她手里摆弄,又想了想,继续:“我听那裴大人的脸早些年毁掉了,一直带个面具。你若好奇……喏。”芊枝突然一努嘴,示意双绮看过去,“正在下马车的那个,就是裴大人。”
双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马车应该是才停稳不久。上面才有人下来,而下马车的男人姿势利落,远远看着都赏心悦目。
在马车旁站定时是侧对着她们两个的向,肩极宽,身形修长,侧脸能看到一张面具盖在上面。
他应当是要到点心坊里买点心。明明带了车夫,却不支使车夫去买,双绮觉得这裴大人倒是没什么主人架子。
裴大人与自家大人不和。能让自家大人那么厉害的人都束手无策,只能针锋相对,一定也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吧。双绮这么想着,就不敢贸然上前了。
直到这位裴大人的身形消失在了门口,看不见了,她才快步往马车那里走。身后芊枝哎哎两声,她也只当没听到。
抱着伞,她紧抿着嘴,离那辆马车来近了。
但是还没等真正靠近,就被车夫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车夫显然还认得她,开口就是:“原来是你?”
然后他声音压低,“姑娘靠近我们府上的马车做什么?”
双绮支吾两声,脸都红了,捏着伞的手收紧:“我来还伞。”
车夫还没开口,她就听见马车里传出来很好听的人声,那声音听来还很年轻,温温柔柔的,像是一只刷子,她感觉自己耳朵里痒痒的。
“是那天躲雨的姑娘吗?”
又是没等车夫话,双绮就怔怔地先开了口,“是的夫人……谢谢您的伞。”
刚刚的声音有些耳熟,但双绮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车夫与她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看出她固执,只好上前从她手里把伞拿回。
双绮还在愣神间,身后就有了脚步声。
她猛地转身。那位裴大人已经出来了。
靠近了才知道,近处看这位大人,比远处更为高大。气息冷冽,隔着一层面具看她,让她整个人都是一凛。
只看了她一眼却让她手脚发麻。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大人已经绕过她重新上了马车。
然后她第一次听到了裴大人的声音。是和气质不相符的清朗动听,带着明显的温柔:“不许多吃,吃多了你又不好好吃饭。”
双绮不知怎么,很想听那位夫人的回话,想再听一听她的声音。但很快,车夫随后上车将马车的车头掉转。
眼看着这辆马车走远,双绮站在原地回望。
终此一生,她只听过那个夫人过一句话。
连她的样貌也没看到,只知道,是个心肠很好的夫人。
【番外】
秦容远坐在书案前,他手抵着腹部处,表情带了些隐忍。但他一向能忍,带病办公也丝毫不影响效率。这时候只是狠狠皱了下眉,又舒展开,继续若无其事地处理政务。
眉骨挺俏,面色如玉。燃起的灯火下他还是有着一张漂亮的脸,病容也无损他的好样貌。
他肩上盖着外衣,已经快入夜了。手旁的药碗空空,屋子里都是浓重的药香,夹着苦味的香气其实并不好闻,但他早都习惯了这个味道。这段日子他喝药喝得久了,满身都是药气。
或许真的是兄妹连心吧……听她也病了。
长青直接向皇帝告假,一副爱妻如命的架势,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可理喻。
不过她生病时候的确最磨人了。从前生一场病简直阖府兵荒马乱,因为被养得太过娇气,脾气又差,恨不得世界都和她一起难受才好。
现在的秦府里却整日都很安静,就算她现在生病了,被她闹着的人也不再是他。
秦容远想到这里,忍不住自嘲一笑,笑容里是不尽的讽刺。她只要还陪着长青留在京中,就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出裴府的大门。她那一张脸,凡是曾与她接触过的人都能认出来。
她不愿意当他的妹妹,却也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身份。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其实从他使手段刻意养废秦珂开始,他就疯了。她以前那么的时候,在池子里挣扎,几乎要死了,他都能狠心不去救。现在却巴不得她是跳进火坑了,求着自己拉她一把。然后她就会回到自己身边。
妹妹被他养跑了。现在偌大的秦府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年一年慢慢过去,秦容远也不知道,这孤家寡人的滋味自己要尝多久才会腻。
叩门声响起来。
吉管事迈进房门的时候手里端着碟子,几步上前,心翼翼地放到书案边上。清了清嗓子:“大人可要用些糕点?”
碟子挨上桌面发出细微的响声,秦容远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然后视线上移,落在吉管事表情镇定的脸上。
他眸光沉沉,如果吉管事不是心理素质足够强大,一定受不住这样的审视。在大人身边呆久了,还能继续保持着面上不急不慌的神色,垂手站在一旁。
没多久就如愿等到了秦容远移开眼,然后低低嗯了一声,示意他把西留下。
走之前吉管事又看了一眼那碟子里的西,上面摆放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几块捏成花瓣形状的点心,量少得可怜。一整包里碎了一大半,好不容易才凑出这一盘子,送来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想:大人若还是不肯吃,他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让双绮出府买来糕点实在算是病急乱投医,大人最近因为在病中胃口不好,折腾得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他看在眼里急得不行,然后突然就想起上次随大人入宫时路过街边的糕点铺子,大人叫停了马车,亲自下车买了这么一包糕点。
在宫里和皇上商讨国事直至深夜,大人竟然也一直把油腻的糕点揣在袖子里。虽然到最后也没吃,但足够让他牢牢记住了这件事。
吉管事明白大人处处与裴大人不和,是不愿意姐嫁给他,但姐偏偏不肯服软,宁可抛弃身份地位也要嫁。
姐原最看重大人,一句关于大人的坏话都听不得,最依赖最信任的人也只有大人一个。结果现在都变了,也不知道大人后不后悔当初做过的事。
他在心里叹气。大人觉得什么西都是能拿来利用的,但是人心最经不起消耗,骨肉至亲也不例外。可纵然是后悔了,看如今的情形也再难挽回。
虽然服侍大人多年,但他到底不是大人肚子里的蛔虫。看得出大人是记挂姐的,却不知道大人是拉不下脸来同姐和好,还是不死心地要将姐逼得走投无路,然后不得不回到秦府。
大人和姐的性格很像,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固执起来要人命。
他是当真觉得自家大人会和裴大人不死不休,一辈子针尖对麦芒。在朝堂上,裴大人的官位节节攀升,和大人常有政见不合。中间又有个姐,像是横亘在两人心间的一根刺,两个人这辈子怕都不能心平气和地话了。
年幼的姐被大人呵护得蛮横任性,如今换了个人来照顾,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如果传闻属实,那应该是过得不错。毕竟外面都传裴大人如何爱护发妻,他们夫妻二人又是如何恩爱。
不过连秦容远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长青牵扯进了成宴公的案子之中,他居然还犯贱地想帮忙解决。
虽然到最后发现长青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他还是觉得自己宛如一个笑话。
因为他突然明白,他巴不得秦珂后悔,想毁掉长青让她回到自己身边都只是图嘴上痛快而已。
那天带着几乎被他打死的殷月竹到秦珂面前,想带她回家的时候,她厌恶的眼神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忘记过。
更早的时候,在蓟王府那一晚,她甚至用她自己的命来警告过自己,会与长青同生共死。
其实他早就动摇了,但直到现在才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无法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