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扇打了纱帘,许湄莲步轻移,只一眼就看见案前的楚岐剑眉紧锁,手里攥着一黄册子。
许湄拢了拢袖子,走过去又多看了两眼,心道那册子不像寻常奏折。她扬手吩咐奉茶宫女递上一盏六安瓜片,对楚岐柔声笑道:“皇上醉心朝政也该顾及着身子,若是累坏了,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这话入耳,楚岐揉了揉眉心,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册子递给许湄:“皇后上书求吴家二姐进宫,你如今掌着六宫事,朕也该问问你的意思。”
“这事前几日就生了,皇上一直没想好如何回复么?”许湄微微讶然,又想起才进来时看到他眉眼间尽是浓浓的不悦,心想此事怕不只是皇后思念亲人这么简单,或许还关系到吴家的事——总归是有些棘手的。
她抿了抿唇,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回话,复又勾起唇角,推脱道:“臣妾如今可不是独掌六宫事了,昭妃妹妹是与臣妾一起的,皇上独独问臣妾,臣妾若擅自作主,岂不是在打昭妃妹妹的脸么?”
提及绾妍,楚岐的脸色多了些柔和,许湄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这两人情愫果真渐深。
楚岐揭开茶盏嗅了嗅,由着热气氤氲在脸上,鼻尖沁出了薄汗。他将茶搁在一边凉着,摇了摇头开口:“昭妃理事不如你,只怕是看不透此事深意,朕便是问了也是无用,你素来聪慧,只你自己的见地,朕也听一耳朵。”
许湄心知躲不过了,细细斟酌了一番:“臣妾觉得,皇后娘娘此举有些蹊跷,既是病中思亲,为何独独点了幼妹,连父母也没提呢?臣妾记得昭妃妹妹入宫前夕,皇后风寒发作,是请了吴家夫人进宫的。”
她将这话完便觉豁然开朗,其中利害一点便透,十分明了。
什么思念幼妹,皇后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楚岐赞许地看了她许湄一眼,显然是眼前人字字句句都进了他的心里去。他像是觅见了知音似的轻笑一声,端回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又问:“那你觉得,朕该允了皇后还是不该允?”
“这……”许湄面露难色,皱着眉头回道,“也许是臣妾肚鸡肠,想得深了些怪了些,若是错怪了皇后娘娘,臣妾可要无地自容了。皇上恕罪,允不允的臣妾实在……”
楚岐看许湄如玉的脸上渐现绯色,有些不忍,便也收了几分相迫的架势,温和地唔了一声:“罢了罢了,你身在其中,也不好将话了,朕也明白你难做。”
许湄强撑出一个笑,绕过椅子走到他右边磨墨:“多谢皇上体恤。”。
“上回撷芳殿的事情,终究是你治下不严,朕还以为你不如往日了。今日见你仍是冰雪聪明,行事严谨,与你父亲倒是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许湄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轻声道:“皇上谬赞。”
“起来,你父亲的差事办得不错,人也忠心耿耿,是个可造之才。如今在朕心里,他是与素华平起平坐的,是朕的肱股之臣。”他提着朱笔在宣纸上写字,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唠叨着。
若是他能抬头,便可看见此时拥有着倾城貌的爱妃,银牙紧咬,现出近乎于扭曲的怒容。
许湄温婉的眉眼中淬满了不屑与嫌恶,还有隐隐愤然,如炉里半熄的红炭一般,饶是上头盖了一层薄银灰,却依旧藏不住明灭的火光,沾了风就能“噼啪”爆出一串热烫烫的星子。
她的声音却是稳稳的,谦卑极了:“臣妾的父亲只是您手下平平无奇的臣子之一,可公孙大人是与您一同长大的,皇上与他情同手足。您将父亲与公孙大人相比,也太抬举父亲了,臣妾听了这话实在羞愧,盼着地底下开出一条缝儿能让臣妾钻进去。”
“朕与素华有情谊,莫非对你就无情?”他舒心地笑起来,将手中笔伸进砚台饱蘸红墨,揶揄道,“你是朕独居承乾宫的爱妃,许郡是你父亲,朕因着你而对他高看几眼。这个辞,你可安心领受了?”
她噗嗤一笑:“皇上哪里是宠爱臣妾?分明是恨上臣妾了!这话若传出去,皇上成了任人唯亲的昏君不,臣妾也成了魅惑君主的祸国妖妃,何苦来哉?”
许湄面上一红,磨墨的力道适时地大了几分,殿里除了楚岐的笑声,便是那寸墨条一圈一圈快速滑动的“沙沙”声。
楚岐睨了她一眼:“你今日倒是活泼,寻常的时候,朕只是在昭妃那儿听到这样有趣的话。”
许湄不卑不亢道:“昭妃妹妹从倍受宠爱,自然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臣妾没有妹妹那样的福气做娇宠姐,自然没有妹妹有趣的。”
“你与她不同,不必什么事都与她比较,各人有各人的好处,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他着着,搭上许湄的玉手,笑叹一声,“湄儿这话好刻薄,不过朕只当这话里多了女儿家的矫情,旁的也去不想了。”
许湄暗中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这半笑半认真的话得极好,以至于她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为了安抚自己这话来宽慰的,还是自己明褒暗贬了绾妍,他下意识地护起短来。
护起短……谁是他的短处了?
许湄低下头,她明白他总是护着皇后,可那是因为帝后同心的脸面,并非是当真喜欢皇后其人。
她的心情一落千丈,连先前调笑的半点雀跃也无。身为宠妃,她除了皇帝的宠爱,别的什么都没有,权势是由皇帝而得,而家世……凭着她与许郡的关系,许家女不过是个光鲜的名头而已。
难道现在在他心里,郑绾妍比自己的分量还要重一些么?
许湄那一天地里的太阳,像是顷刻之间就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住,只余灰灰蒙的暗色。昔日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尽数化为乌有,倒是风暴卷着砂石,遮天蔽日,无休无止地掠在她心上。
她搁下有些粘腻的墨条,觉与之相触的指尖已沾上了浅浅的红痕,解下腰间的帕子揩干净。
楚岐犹是未觉她的异样,自顾自地写着,不知不觉又变了势,显露出几分飞白。
许湄无意中瞟了一眼,随口道:“皇上这飞白拂其上,如轻云之蔽日。”
楚岐也不言语,像是写入了迷,于是这帝妃二人再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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