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总管作践坤宁宫已久,知书早就是对他恨之入骨,只是身份尴尬,冒昧往御前告状只怕是徒惹不快,还连带着身故的皇后沾了嫌。
如今仇人绳之以法,她心中大快。知书感激地瞧了一眼冯安,偷偷擦了下脸颊的泪痕,向楚岐轻声道:“奴婢告退。”
她突然觉得释然了,只要走出这勤政殿的门,楚宫之于她,便是逐渐远去的梦境。
楚岐淡淡看着她,知书一身缟素,整个人瘦了一圈,死气沉沉的,像是随着皇后一起去了。
她与皇后情谊颇深,是陪着皇后一起进宫的,算得上是他的故人。
从那张熟悉的面庞里,楚岐觉得吴皇后的影子从朱柱后头一闪,裹着傍晚时分的寒气,直直地向他走来,如往日一样,笑着请安。
四目相对,他眼神有些闪躲,别开脸去,缓缓转动着圈在掌心的玉佛珠。
再定睛一看时,眼前空空如也。
冷绝如他,并未见她最后一面,许是怨恨至此,许是不知如何面对妻子选择母族的事实,在外人眼中,他的确是凉薄。
“听,你想去为温敬皇后守灵。”
知书步子一顿,回头行了个礼:“是,待宫中丧仪完毕,奴婢跟着娘娘的灵柩去皇陵,一生食素,终日聆听梵音。”
“好丫头,是个忠心的。”
楚岐将覆一手在背后,老道地:“知书,你侍奉皇后多年,朕封你做一等女官,指为吴家义女,名入族谱,百年以后你不必做孤魂野鬼,四时香火亦不会缺。”
知书红着眼睛,哽咽道:“多谢皇上恩典。”,浅浅欠身,又欲离去。
他掌中的佛珠转快,圆润的翡翠此刻像生了棱角的石头,磨得心也来躁动。
不过知书两脚路的功夫,楚岐停了手中念珠,似尘埃落定一般,深吸一口气去问她。
“她……可曾留下什么话?”
最后,他还是想知道的,他与皇后,便真的无话可了么?
知书哪里料到他还会在意这个,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喉头一紧,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地回禀他。
“啊……”,她想了想,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便成了一句——“皇后娘娘最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二姐。”
知书不敢抬头看楚岐脸色,聪慧如她,知道这句并非他心中所愿。
若凉薄,皇上身为君王是如此,皇后娘娘何尝不是死不低头呢?
但这一份夙愿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自己服侍皇后一场,这个时候编出话去哄他,主子那般脾气的人,只怕在午夜梦回之时,是会从奈何桥上冲将自己过来狠狠苛责一番的。
楚岐难免心中空空怏怏,原来如此,便是与他有关的一字半句也没有。
罢了,只有娇滴滴的女儿家才会这般矫情。他将愁绪从心中揪出去,轻轻“嗯”了一声,目送知书退出去。
“冯安,翊坤宫那边如何了?”
“回皇上,没什么动静。”
楚岐点了点头,绾妍原是最泼辣跋扈的性子,如今见罪于他,倒是不肯绷着那口气来他这儿讨个公道了。
到还是她早些年入宫的时候,那般单纯烂漫,受了气,便成了个大炮仗,要他拉下架子去哄才给半分薄面的。
他微微侧过头去,不痛不痒地:“安静是好事,入宫久了合该沉稳些,若是哭哭闹闹没些气度,便是罪上加罪。”
“是,昭妃娘娘也是相信皇上会处理好的。”
“冯安。”,楚岐瞳仁一动,“你觉得是朕冤了她?”
“奴才不敢,只是那平安符从送来到大白于天下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碰过的人……御前与昭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加起来可不少。”
楚岐似笑非笑:“你是,此事是有人栽赃?”
冯安犹疑道:“是旁人所为也未可知啊,况且此事在大行皇后丧仪期间被牵扯出来,实在奇怪……”
“好好的窗事发如今倒成了栽赃,那天下岂不是没有罪犯伏法?”,楚岐微笑道,“公公不如是朕自己放的。”
冯安觑一眼楚岐的脸色,陡然一惊,忙不迭赔笑道:“老奴瞎瞎,怎么会是您做的?皇上还是这般爱打趣。”
“你去承乾宫传话,朕晚上去淑妃那儿。”
冯安晃了晃拂尘:“是。”
罢楚岐随手拿起一折子,冯安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给安子使了个颜色让他快走。
楚岐没看两行就皱起眉头:“才知书的二姐……”
“是吴二姐吴璟,如今住在坤宁宫偏殿。”
楚岐两指捻动着书页:“皇后去了,坤宁宫空了下来,日后总有新后要住,一个先皇后的妹妹住在偏殿,像什么样子?”
冯安耳朵尖,听到“新后”二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皇上想如何安排这位吴二姐?”
“皇后已薨,将她遣送回家自然不合适,便挑个僻静的筑住着,吃穿用度比之贵人,朕倒是不缺她一口饭吃,好生将养着就是了。”
冯安领旨出去了,安子正候在廊下,显然是在等他。
见师傅出来了,安子赶紧迎上去,将心中疑惑悉数憋出来一句:“师傅,徒儿不过十来岁,如何能做内务府总管呢?”
“下次再被堵在墙角不出话来,你便寻块冻豆腐一头撞死罢。”,冯安觑他一眼,“省得丢我的脸。”
安子白玉似的脸一下子红了,实诚的脸上满满都是愧意,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见师傅不肯多透露,便不再相问了。
在内务府当差也挺好的,至少今后站在云窈姐姐面前,自己也可以将腰板挺直些。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高看自己一眼。
是夜,浮云散去,一轮毛月亮清清冷冷,星子寥落。
翊坤宫鲜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便是先前顾及着温贵人安胎,也是独那一块儿安静,绾妍住的正殿也是依旧热闹的。
桌边一盏灯如豆,绾妍躺在床上,将身子缩在被子里弯成虾状,紧紧抱着胸口的汤婆子,半绾的黑发散了几缕,留给绿衫子一个孤单的背影。
绿衫子估摸着她睡熟了,轻手轻脚熄了灯退出去,自个儿在不远处的榻上眯着守夜。
她死命熬着,掐着自己的大腿生怕睡过去——主子今夜必定睡不踏实,她得好好守着。
外头传来寒鸟咕咕咕的叫声,绿衫子盯着绾妍的帐幔,将今日之事前前后后想了一回,来气。
往常的时候皇上总是来翊坤宫陪伴主子,而今为了些没头没脑的事情就知罪,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半梦半醒间,绾妍觉得身上又热又冷,寒流暖流在脉道中往来交错,她咯噔着牙齿,手脚止不住地哆嗦。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境?
杀声震天,天红得像浸了血,万马千军混杂在一起,流血漂橹。战场中有一座高台矗立,台上两人挥舞刀剑缠斗在一起,一人着金甲,一人着黑甲。绾妍站在底下,只觉得台上二人虽不认识,却熟悉极了。
直到她看着金甲之人一剑将对手穿了个透,心却陡然一痛,她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痛感实在奇怪,想伸手抚上心口,却怎么都动不了。
忽而狂风大作,四周陷入死寂,一切景象皆散去,黑暗混沌之中,一座张灯结的绛红色宫殿逐渐清晰明朗。
一如绾妍多年前初见的模样。
绾妍呆呆看着瞬息之间的奇境,想喊喊不出,想不出,只有静静的流泪。
灯光微弱,暖炉里头时不时响起金丝炭烧红的“哔剥”声,一两点火星子从洞口溅出来,又飞快熄灭。
“阿绿……”
绾妍迷迷糊糊之间轻声呢喃,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孩提时候的梦呓。
绿衫子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动静心道果然来了,一下子就从榻上弹起来,端了烛台匆匆近前。
厚厚的被衾在微微颤抖,绿衫子上前一探,急忙惊呼道:“主子怎么了?快醒醒,定是魇住了!”
绾妍被她推醒,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着她。
绿衫子见她眼神迷离,正要柔声问,却见绾妍突然无助地哭了起来:“好热,又好冷。”
绿衫子慌了,赶紧叫人去:“啊呀呀,快传太医!”
殿门口的宫人犹犹豫豫:“可是……”,着瞟了大门那儿一眼。
绿衫子勃然大怒,扬起手便要打,终究是忍住了,咬牙道:“皇上让咱们娘娘安安分分地养着,可曾过连太医都不许传了?你这蠢材,耽误了事儿仔细乔鸯姐姐扒了你的皮!”
宫人明了其中厉害,匆匆往外头跑:“好姐姐,我明白了,你可千万声些!”
绿衫子转而向旁边的人:“你去请乔鸯姐姐来,就主子有些不好,我一人不太行。”
这么一闹,正殿里里外外都亮堂起来了,虽压着不发出一些动静,但是这个时辰灯一点,是个人都晓得出了事。
偏殿那边也有人瞧见了,速速报之云窈,云窈也不犹豫,进去为温贵人送一碗安神茶。
“昭妃娘娘好像睡得不太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