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爻道:“林姑娘必定被扣押在哪间房屋里面,周家堡房屋太多,一间一间去找的话,会很费事。”
唐雨溪冷冷一笑,笑声中略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萧爻问道:“前辈,这有什么好笑的。”
唐雨溪道:“我笑你鬼没见过大世面。就周家堡这点儿地,也敢称‘大?”
只听唐雨溪续道:“西蜀大巴山中的唐家堡你听过吗?唐家堡中单是唐氏一族,就有五七百口人。加上火夫、厨子、散扫庭除的、做杂役的、石匠、花匠、园艺、外姓门徒等等,人口不下九百。唐家堡依山傍水,房舍就修建了一千多间。到宽大,就算十个周家堡,也未必及得上一个唐家堡。大巴山中四季常青,风景秀丽,空气怡人。到宜居舒适,更是周家堡万难相比的。川中土质肥沃,水产丰富。到菜品的风味,周家堡又哪里能比得上唐门的可口鲜美?再武功,唐门的暗器暴雨梨花钉,更是天下一绝,投毒和解毒功夫除了百药门之外,哪个门派敢跟唐门较量?周家堡就更不消比了。”
唐雨溪到后面,不由得心生怀念,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萧爻啧啧称奇。道:“前辈,你对唐门了若指掌,你又姓唐。莫非你是唐门的?”
唐雨溪并不否认,脸上是一副遥思遐想的神情。唐雨溪道:“我在唐门修炼武功、暗器和毒功,这都是数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萧爻道:“唐门样样都好,你怎么不留在唐门中享清福,要在江湖上孤身飘零呢?”
唐雨溪心中一酸,双眼中泪光莹然,似是想起了不少伤心旧事。
萧爻歉然道:“对不起,唐前辈,我胡八道,还请前辈别介意。”
唐雨溪道:“先前你离了南京之后,我是从你和林佩蓉的后面追着你们来的。不错,我一路跟踪你们。我不是闲得发慌,也不是无聊透顶,才以跟踪别人为乐。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来?”
萧爻讪讪地道:“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了。前辈是武林高人,深谋远虑,晚辈才智低浅,前辈想的是什么?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到。”
唐雨溪冷冷一笑。道:“你想夸我,也不必拿你和我比,妄自菲薄。”
萧爻脸上微微一红。道:“前辈机智无双,真是事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雾气,笼罩在周家堡上。月光忽暗忽明,照得周家堡飘飘渺渺,一大座园子若隐若现。夜色朦胧,叫人心旷神怡。
忽听得唐雨溪道:“你这么聪明,这件事早晚会被你察觉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听了之后,别走露风声。”
萧爻道:“前辈叮嘱,晚辈自当谨记。”
唐雨溪怔了一怔,她来等着萧爻问‘为什么不能走露风声,让别人知道?。萧爻没问,唐雨溪反倒有些意外。又道:“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我看你这子光明坦荡,不像是有心机的人,我当然信得过你。之所以让你别出去,是因为这事牵连着几个人的名声。”
萧爻道:“前辈尽管放心,我保证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唐雨溪收敛心神,回想了一会儿后。道:“二十多年前,我是蜀中唐门门主唐傲的女儿。”
萧爻心中奇道:“二十年前,你是唐傲的女儿,难道二十年后就不是了吗?”
却听唐雨溪道:“我现在自然也还是唐傲的女儿,你别乱想。”
萧爻唯唯点头,忍住心中的好奇,脸上不露声色,恭恭敬敬地竖耳聆听。
唐雨溪叹了口气。道:“我来不擅长叙这些细细碎碎的事,要你听我叙,可也为难你了。我的话中,若有什么前后不搭的地,你多担待。”
萧爻道:“前辈远见识,武功计谋高我很多,何必自谦如此?我是很乐意听前辈故事的。”
唐雨溪道:“在唐家堡,我有五位兄长,大哥唐震,现今承继了我爹的位子,作了唐家堡堡主。二哥唐雲,三哥唐雷,四哥唐霆,五哥唐霸。我们一直住在唐家堡,唐家的武功向来传女不传媳,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是怕家传绝落于外姓之手。我得了这便利,自就开始习练家传暗器和使毒的功夫。到十八岁的时候,暗器功夫已有所成就,练成了玉女簪十八手法。仗着这点微末道行,在蜀中也算有点名头。蜀中有位名士听了后,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作‘千手武西施,夸赞我的暗器功夫和美貌。”
唐雨溪叹了口气。又道:“现今老了,哪里还有西施的样子?想想还是年轻时候好。”
萧爻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默不作声。
唐雨溪又道:“想那时候,许多名门弟子天天登门造访,他们或是切磋武功,或是来送药物,名目各一,我也记不清这许多。总之以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窜来唐门,就是想接近我,逗我开心,好做唐门的女婿。”
萧爻侧头向唐雨溪一看,见她雪白的瓜子脸上,泛起一抹红霞。
萧爻问道:“那些前来向前辈示好的名门弟子之中,可有你中意的。”
唐雨溪叹了口气,脸上似喜似羞。道:“追求者太多,张三有张三的好,李四有李四的强,更有王五家底阔绰。登门求婚之人络绎不绝,简直把我家的门槛踏平了。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多字上。”
萧爻道:“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追求者多怎么反成坏事了?”
唐雨溪道:“屁话!因为追求者多了,难免会拉来作一番比较。然而,不比还好,一有了比较,发觉各有千秋,就难以决择了,总以为最好是在后头。他们连二赶三的来窜门,扰得我五心花乱,又难以决择,这岂不坏事?我这时才发觉,我想要的爱情是恬静的、知心的、和美的。”
“当时实在难以决择,我就避门谢客,专一把心思放在修炼武功上,信念坚定之后,我不再纠结了,就这样过了五年。那年我二十三岁,我记得像是月半节后的第五天,平凉崆峒派来了一位使者,是来送请柬的。请柬上崆峒派定于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举办更立掌派人大典,选飞云子做新一届的掌派人,邀请各大门派前往崆峒观礼。所邀请的门派当中,有武当、少林、峨眉等名门大派。唐门自成立以来,一直独来独往,与中原各大门派极少往来的。崆峒派既诚意相邀,那是不得不去的。”
萧爻道:“前辈你就代表唐门去了崆峒。”
唐雨溪道:“我的五位兄长都有要事,去不了。于是大家商议,由我代表唐门去崆峒派。一来是为唐门应邀,二来我也想去见识外头的世面,第三崆峒山上有无数洞穴,可去寻找毒蛇,来炼制药物。八月初八的早上,我携带五名随身侍从,从蜀中出发,前往崆峒。一路翻山岭,虽受了辛劳,但路上倒也太平无事。八月十四有傍晚,我们赶到了崆峒山上。”
萧爻自从听到唐雨溪的外号叫作‘千手武西施后,猛然间想起了周元嘉的那段故事。当年周元嘉家被扶桑浪人井田次郎所害,周元嘉为报仇,找井田次郎决斗,两次败下阵来,身受重伤,差点性命不保。周元嘉扮作伙夫,潜入少林偷武功。在少林寺中遇到苦禅法师,偷武功一事告破,事已败露,不得已向苦禅明原委。苦禅法师因感其诚意,对偷武功一事不但不予追究,还亲自去找井田次郎比武。少林禅功竟然也破解不了扶桑忍术。苦禅法师败阵回寺后,聚集少林高僧,商讨中原有何种武能够克制扶桑忍术。多次探讨之后,得知只有崆峒派的龙象心法包含着阴阳相生相克之理,能克制扶桑忍术。周元嘉于是离开少林,去崆峒寻找龙象心法,恰是在崆峒山中遇到了唐雨溪。两人因被洞中蟒蛇偷袭,而成患难之交。唐雨溪因采制毒液,误入五毒教前任教主吕天闽归西的五毒洞中,被金钱蛇咬伤,身中剧毒。
周元嘉替唐雨溪排毒疗伤,在崆峒山中潜居了半年,唐雨溪所中剧毒得以排清,才完复原。唐雨溪在生命垂危之际,得周元嘉相救,殷勤服侍汤药,陪伴了大半年。又见周元嘉老成持重,待得康复之后,便有以身相许之心。
周元嘉半生潦倒,为了报仇躲在深山岩洞中苦练武功,又没个亲近知心的人,几乎几年不曾过话,其行止作为,已非常人之态。偶然间得唐雨溪倾心相许,实是大慰平生,前半生所遭受的种种苦痛、创伤、挫折、耻辱在两人甜美的爱情中,渐渐被淡化了。
两人在崆峒山中热恋之际,周元嘉将生平之事尽数告知。家人的大仇不可不报,于是约定,周元嘉先去报仇,报得大仇之后,再去唐门提亲。一番海誓山盟之后,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唐雨溪回唐门,周元嘉去报仇。
周元嘉在南京城万花楼中找到了井田次郎,凭着龙象神功硬解了瀛忍术,将之杀却,得报大仇。却在万花楼遇到了同乡纪筱梦,周元嘉因见其可怜,便答应护送纪筱梦回浙老家。两人回到浙之后,周元嘉被友人邀请加入林党,周元嘉以终身大事未决不从。却在酒宴上,被下了迷药。待周元嘉酒醒之后,发觉同乡纪筱梦竟然躺在身边。
事已如此,已无挽回余地,周元嘉只得将与唐雨溪许下诺言之事权相告,希望纪筱梦得知后,能够离去。不料纪筱梦并不介意,并要求去见唐雨溪,以便共同谋划三人的未来。
周元嘉无奈,只得携带纪筱梦同行。到了剑门,遇到了唐雨溪。其时唐雨溪已产下一对双生女,因半年之约早过,心思周元嘉,便带着幼女出川寻访。她心中想的是一家团聚的欢乐和甜美。见到周元嘉和纪筱梦之后,霎时间又是嫉恨,又是愤怒,又是灰心,又是伤心。周元嘉和纪筱梦正想解释,但唐雨溪心情激荡之下,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又哪里还有心情听他们的解释?唐雨溪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纪筱梦。她在嫉恨、愤怒、伤心之余,又多了一层愧疚,便立誓从此再也不见周元嘉,扬长而去。
周元嘉那时对纪筱梦已有好感,原以为三人能和谐着过下半生。见唐雨溪将纪筱梦活生生打死,出手如此狠辣,见唐雨溪无情无义地离去,对唐雨溪的所有爱情霎时间变成了恨。从此隐居避世,也决定再不会去见唐雨溪。周元嘉隐居之时,恰逢萧万立携带幼年的萧爻也来隐居,两位原性格完不同,经历完不同,所受磨难也完不同的人,但都有自己的伤怀,都受了重大的打击,就作了邻居。
萧爻渐渐地长大,周元嘉和萧万立渐渐老去,两人熟悉之后,交流也多了。除了探讨武艺,便相互倾述年轻时所受的痛苦,二十多年之后,才将生前的苦痛慢慢磨平。可见人世间的悲痛是多么深刻!
萧爻在大山中时,曾听周元嘉过与唐雨溪的这段过往。然而,周元嘉并不知道唐雨溪有两个女儿,萧爻也就不会知道。
唐雨溪此刻才得知,自剑门决别之后,周元嘉也过得不好,周元嘉在自责和悔恨之中过了数年,所受的折磨比自己也不会少。
萧爻问道:“前辈,那你当年离开周大爷之后,又去了哪里呢?怎么不见你的两个女儿呢?”
唐雨溪道:“当年去剑门的时候,我把两个女儿留在无色庵中。等我再回庵中寻找时,发现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萧爻大吃一惊,虽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仍觉得心惊肉跳。
唐雨溪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哽咽道:“这二十多年来,我每天都在寻找。有时候做噩梦,梦到她们被野兽叼走了,我照管不周,又杀伤人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身受酷刑。也曾想她们被人贩子抱走了,永无再见之期。我忍受着种种可怕的后果,还是一直不放弃……。”
萧爻双目中闪着泪光,哽咽道:“可……有点线索了没?”
唐雨溪心中悲咽,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道:“你先前一直问我,为什么跟着你和林佩蓉来?是因为我自从见到林佩蓉之后,发现她很像我的女儿。”
萧爻心中一惊。道:“难道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唐雨溪听他语音惊怪,大不同寻常。问道:“什么巧合?”
萧爻道:“前辈,我曾经听林姑娘过。她是被她师傅丁秀英抚养长大的,她是孤儿,从来没见过……。”
唐雨溪惊道:“她真是这样跟你的?”
萧爻道:“千真万确。”
唐雨溪大喜过望,尖声叫道:“走!快找她去!”不想她这一声高呼,惊动了周家堡的看门狗,狂吠起来。跟着便见厢房内闪出一个人影。那人身材苗条,手持佛尘。刚闪到房门外,便腾地而起,一下跃到屋顶上。这是护身之法,防止有人偷袭。那么她跃到屋顶后,就算有人使暗器袭击,她也能躲过了。不但身法迅捷,而且十分机警。看门的大狗仍在狂吠,那人游目四顾。两道凌厉的目光猛然射向萧爻,萧爻欲借大树的枝叶遮挡,却已晚了一步。那人低吼道:“谁!”
萧爻自知已暴露,也不必躲避。答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