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袖的认知里,温夫人向来是一个温柔的人。
一定要的话,她可以是六月的碧波荡漾中亭亭仰卧的睡莲,婉约而宁静,向来从容大。
十三岁的洛袖在首辅府后院的湖心亭中见到她。她抱着一把琵琶絮絮落落地弹,曲毕莞然而笑,眉眼温柔生花。
她问:“姑娘想么?”
温夫人是个很好的老师。在陆钰前往首辅府听的那一段日子里,洛袖在后院专心地跟着她琵琶。温夫人细细教了她一首曲子,也是洛袖弹得最好的那一首,名为《三秋》。
琴弦有情,如溪水般叮咚作响、蜿蜒绵长,嘈嘈切切间弹出诉不尽的思念与深情。这是一首旋律优美、温柔明快的乐曲,像是把船划在四月的西子湖上,是一首两个人的曲子。
《三秋》美极了。
“写曲子的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温夫人如是道。
温夫人很美,且很年轻,然看不出是一位及冠青年的生身母亲。洛袖曾经很羡慕她的娴雅,曾若自己也能像夫人一般就好了。温夫人对她微笑,而后言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你一模一样。”
唯独这一点洛袖无法想象。
直到她目睹那一场温夫人与昭仪的争吵。素日里都是那么大气端庄的两个人,碰到一起却无端地针尖对麦芒。昭仪似乎还是步步让着她的,温夫人却竖起了浑身的刺,咄咄逼人、步步紧逼,逼得昭仪也忍不住出言反击。最后温夫人拂袖而去,背影仿佛都燃烧着无尽怒火。
洛袖从此第一次知道,原来温夫人那样完美无瑕之人,也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
次日,洛袖将清音阁火灾现有的相关资料整理好,亲自去主殿送给昭仪。守在门口的暗卫却示意她稍候片刻,洛袖对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噤声,接着一片寂静中,门后响起了温夫人的声音。
“我不想见你。”她冷冷地,“我要面见陛下。”
昭仪道:“只要你告诉我你此行是何目的,我不会阻拦你。”
见温夫人不语,昭仪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无奈:“清音阁的事情我知道了,抱歉,我一定会——”
“又来了,”温夫人打断她的话,“又是这个腔调。不愧是你带出来的好徒弟,你们这里上上下下都长着同一张嘴!我夫君的对,你们这个青门……根就不该存在!”
昭仪愠怒道:“月娘!”
“别那么叫我!”温夫人厉声喝道,“你懂什么!你知道清音阁对我来意味着什么!当年我被歹人所拐,逃出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你知道我当时在金陵城街头有多害怕、多绝望!”
“我被人殴打、被人欺凌的时候,我快要饿死、丢掉所有尊严的时候,你在哪里?陛下又在哪里?!”
“你们甚至根没来找过我。”她颤抖着,“你们没人关心我的死活。”
“月娘……”
昭仪的声音变得很微弱:“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当时我也好、陛下也好,我们都伤心糊涂了……我们根就不敢去想那个地,想起那里的人,太痛苦了……”
温夫人沉默了很久。
“二十年过去了,随你怎么,反正无法对证,我也不会信。”她再开口时平静了不少,依旧是冷冷的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嘲讽,“我只知道,是青青把我带回了清音阁,给了我一口水喝。从那以后她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再没有别人了。”
“她死了,死得那么惨,那么不明不白,被活活的烧死了。”温夫人凄怆地,“我唯一的朋友死了,我想为她讨个公道,有什么不对?我不信任你们,就绕过你们直接去见陛下,我有什么不对?!”
又是一片久久的寂静。
“你当她是唯一的朋友。”昭仪道,“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曾经我也把你当过朋友。”温夫人出奇的冷静,“但自从上次你再提起那话以后,我过,你我必成仇敌。”
“……”
“陛下如今不会想见你。”屋内衣裙窸窣,昭仪坐了下来,“我最后一次好意劝你。温夫人,请回吧。”
温夫人却不买账,冷哼道:“为何?”
昭仪道:“你可知这么多年,他为何明明知道你就在金陵,却从不见你?”
“……他是天子。”
“并非如此。”昭仪道,“只因你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少爷的死。”
“住口!”温夫人厉声道,“你还敢提少爷?你们还敢提?!”
昭仪语声冷静:“有什么不敢提的,做贼心虚的又不是我。”不待温夫人出言反驳,她立刻接着:“你要知道,齐王就是因为出生在那一天才被陛下所不喜!才会那么就被送去北疆,一待就是十年!”
门外的洛袖如遭雷击。
关于陆镇为何年纪就被送去北疆那荒凉苦寒之地,天下人一直众纷纭。唯独皇室放出的官消息,人们是不信的:谁会那么狠心,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送到那鬼地去,名为历练,实为遭罪呢?
陆镇那么的孩子,去的时候身边几乎没有任何随从。军营艰苦简陋,哪及得上清平城富贵繁华。一帮只知驰骋杀戮的莽汉武夫就是想照顾这孩子也有心无力,陆镇能活着回来都是奇迹。
然而今日,洛袖却忽然得知,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陆镇生错了日子?
就因为这个,广真帝就能不喜他到如此地步?!
心下的震撼无以言表。陆钰曾对她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当年我母妃病重被幽禁,我如何苦苦地跪在九霄宫前求了他一夜,他可曾心软?可曾允我去探望母妃一眼?!”
这位帝王是果真心性凉薄?
室内同样是一片久久的寂静。许久,温夫人的声音才再度响起,竟似带了几分抽噎。
“好,好……算是我没看错他!”
在她接着要什么之前,洛袖抬手叩响了门。
谈话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