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袖听着她的故事,默默不语,难以置信。
“九岁。”她重复道,“你杀了个无罪的孩子。”
见赵娴垂眸不语,洛袖厉声道:“你于心何忍!她还那么,她做错了什么!她母亲做错了什么!”
赵娴默然良久,笑容颤颤,宛若疯癫。
“她们没有错,只是……只是倒霉而已。京城那么多人家,偏偏赵家被挑中下手,只能他们家时运不济。有罪的是我。”
她抬起头来。
“可是你呢?难道你不也是双手沾满鲜血,你没有伤害过无辜之人?”
洛袖下意识一怔:“我所杀的,自然都是有罪之人。”
“是吗?你们青门所杀的、所抓的,一定都是罪人吗?”赵娴轻笑,“却不知当年你在这暗牢之中受刑之时,是否依旧如此觉得呢?”
“……”
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赵娴笑得十分自嘲:“罢了,罢了,事到如今,我与你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不知,你为何对此地有如此忠心?我对兰月楼就不是这样。我从没有交过半分真心……”
洛袖道:“这不一样。”
昭仪为师,安若为友,陆钰为主。这青门对洛袖而言早不是修习武功之地,而是她在清平城内的另一个家。
“告诉你吧,我知道你的事情的时候,我就是不知,就是不信。为何会有人愿意然将自己交付,然奉献自己的一切?人就是为了自己而活,我做梦都想有一天摆脱兰月楼的控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双眸之中忽然滚下泪来,声音变得嘶哑而苍凉。
“棋差一招,棋差一招……哪怕只输了一子,我也是大败而归啊……”
赵娴抬眸望向那从铁栏外透出的一光亮。
她形容枯槁。鬓发散乱、嘴唇皲裂,眼睛却被投进了光。
她曾经离那光那么近,只最后一步之遥便能将光芒握在掌心。众人的钦慕,天下的仰望,心上之人的爱意,曾经都近在咫尺。
然而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最终还是烟消云散。幻梦破灭之后,她蜷缩在阴冷暗牢之中,流着泪叹息命运不公。
确是不公,从她带着弱症降生的那一刻,上天就未曾予她一分善意。
独行也就罢了,一条路走到黑也就罢了。又为什么要让光芒照进一缕,为什么让她以为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时候,再残忍夺去。
她像个跳梁丑一般团团地陷在泥沼中无法自拔。
“我以为他不会那样喜欢你,以为只要你,就没什么难的。我以为他画桃花送给我,当真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的……”
赵娴泪流满面。
她竟不知,陆钰的出现究竟是上苍难得的垂怜、还是命运一场更大的恶意玩笑。
洛袖微一怔:“我?你一直在我……”
——赵娴的是过去的她。天真活泼、烂漫无邪,欢喜就笑、伤心就哭。若是真心待人,必是不计后果,拼上所拥有的一切都在所不惜。
“你傻不傻。”洛袖道,“我什么不好,我去给他挡一刀。”
她忽然一震:“等等……践行宴那场刺杀,你挡的那刀,也是你安排好的?”
赵娴哭累了,身形重又蜷缩起来,只一双眼眸默默落泪。她的声音有几分藏不住的哽咽:“是……也不是。”
那场刺杀,原的目的的确是陆钰的性命。
“这是我安排的,但我怎么会让他受伤,我怎么舍得伤了他……”
所以她亲手搅乱了自己布置的行刺计划,以此换作博得陆钰同情与好感的筹码。
她原的下线万万没料到此番变故,更没料到她会临阵倒戈,毁了他们所有人。故而,那红衣舞女且惊且怒,挟恨刺她的力度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赵娴如今想来,自己真是疯了。
“……自那以后,兰月楼就不再信任你。”
赵娴惨然一笑:“我知。我也不想再为他们做事了,原他们让我入宫是为了刺杀殿下……我做不到啊。”
“他们不仅想让殿下死,还想要举世哗然,要狠狠地打了大宣的脸!若按照计划,我能成功成为太子妃,那么成婚大典上……”
“——我和殿下,一个也活不了。”
洛袖悚然大惊。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个噩梦,那个满城飞花的盛大婚典。倏忽飞花尽然化作血滴,染得天地一片猩红。
而赵娴将匕首送进陆钰腹中。
洛袖双手紧握着暗牢铁栏,掌心尽是湿滑黏腻的冷汗。
她嘶声道:“你杀了殿下,你也活不了!”
“无所谓啊,对他们来。”赵娴道,“我原就是为那一刻而生的。”
“你是受兰月楼的指使……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对大宣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赵娴淡淡一笑。
“兰月楼无立场,受雇于人而已。至于是谁想出的这般恶毒计谋,洛阁主,你也能想到吧。”
洛袖艰声道:“……南。”
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险些滑个踉跄。
与南的交涉失败得彻底,两国紧张关系一触即发。洛明幽的使团被扣于南王城,历经千难万险才得以暗度陈仓归来。
洛袖每每想到家书上那寥寥几笔,就后怕得遍体生寒。
若非使团中一名年轻士子留下来混淆视线,恐怕洛袖再无见到兄长之日。
那名年轻士子,则被囚禁于南,凶多吉少。
洛袖心乱如麻。两国战事无可避免,两军交战之日,便是那人命丧黄泉之时。
她望向赵娴,没来由生了两分悲悯。
“……你还有什么想的,就了吧。”
赵娴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泪水早已流干,反而冷笑了一声。
“你在可怜我?”她漠然道,“我才不要你可怜。你是不是忘了清音阁,忘了易夫人的死,忘了你那忠心耿耿的姑娘?”
她满意地看见洛袖的脸色倏然煞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当真不想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