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事件过后,赵娴早已不得兰月楼信任。然而她身在明处,手中又掌握着不少线报,谅兰月楼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她。
赵娴顺水推舟提出离开兰月楼。那边派给她最后的任务,便是将清音阁收入毂中。
清音阁,繁华金陵的中心,广真盛世的标志。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将那歌舞升平之地换作兰月楼的情报枢纽,于大宣于青门是多大的羞辱讽刺,对自己的利益又何止万千。
这也是兰月楼又应下南王室这门生意的缘由。南要优感,而兰月楼要切实的好处。
易夫人正是他们选定的突破口。若是拿捏住了易夫人,还怕易晖不听话吗?
“当时,她并未应允,也并未不允。叫我以为,她还算是个识时务的。这样的话她不必死,我兵不血刃就可以完成任务。我也并非想要杀她。”
赵娴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谁知……坏就坏在,你那个侍女身上。”
——
赵娴事先并不知阿凝身在清音阁内:她日日卧病,外头的消息大多靠侍女传进,更不会关心这无名卒的去向。但她认得阿凝,阿凝也认得她。
她黑衣蒙面,用得是自己一贯引以为傲的伪声,自认完美无缺到了极致。就算是易夫人即刻进宫,也无法将她与那个仍旧卧病在床的赵姐联系起来。
然而她感受到了一股视线,从墙后投来落在自己身上。怀疑、惊惧、愤恨,令人实在难以忽视。只有不通武功的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她微一蹙眉,上前两步将那女孩一手抓了出来。
“你这姑娘,如此激动,难道还是旧识?”
她挑衅地看着阿凝一脸惊惶。
阿凝情绪激动,冒出的话语字字颤抖:“……你!我认得你!你是,是清欢宫当夜……你是!……”
赵娴的玩味被迫停止。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姑娘认得自己。
阿凝亲眼所见自己当夜与洛袖打斗,如若露出了什么破绽,如若她知道……
哪怕她告诉自己不可能,青门一定什么也没有发觉。那都已经晚了。
理智迟到一步。她闪电般出手,匕首瞬间划破了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鲜血喷洒而出,永远堵住了她没完的后半句话。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做了些什么。
四下寂静。屋内其余的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她,易夫人,还有上头派来协助的搭档风雄。赵娴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指上溅到的血迹,面罩下发出一声低笑。
“夫人呀……咱们这笔生意,还谈的成吗?”
——
“易青青根没想和我们谈。”赵娴冷笑道,“否则怎会翻脸如翻书,想要将我强行留下!可惜到最后,活下来的是我,丢了性命的是她自己!”
洛袖默默不语良久。
“易夫人可敬可叹。而你,着想要兵不血刃,却连无辜之人也照杀不误。”她深吸一口气,“假的仁义道德最让人恶心。”
赵娴反而冷笑:“谁告诉你我想要仁义道德?我只想早些解决这些麻烦事!只想早些挣开樊笼而已!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一切都离我那么近了,我只要伸手就能够到……到那时候,任何眼前的绊脚石,我又怎么会分神去看哪怕一眼!”
“麻烦?”洛袖冷肃道,“易夫人的命,阿凝的命,在那场火里丧生少百十人的性命……于你而言,只不过是麻烦?”
她原以为赵娴死不悔改,没想到,那角落中的女子忽然沉默了。
就在洛袖几乎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赵娴的声音再度幽幽响起。
“早先我问我兄长,战场上你杀那么多人,是否都该杀。杀了无辜之人,你是否心存愧疚。”
“我兄长……他当然知道他们都不是该杀之人。乃至于,敌人都是军人,都是同自己一样舍生忘死卫国卫家之人,可敬可佩,并非恶人。”
“然而他是为了守护心中重要之物而战,挥枪落血,亦为神圣。”
赵娴无声地笑了。
“我现在想……我亦是为了心中重要之物而战。纵然杀了无辜之人,也算是情有可原。”
“我啊,不是个罪无可赦之人吧。”
洛袖圆睁双眼,咬牙骂道:“——执迷不悟!不知羞耻!”
她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徒,将一己私欲包装得光辉万丈,漠视他人,自我感动。
她当真是爱着陆钰、为了他才决定做这一切的吗?她爱的分明是自己,是自由,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寸蓝天。
只是那爱太过浓烈了,迷了她自己的眼睛。她忘了自己是谁,真将自己当做赵娴,真就飞蛾扑火般赴这一场必死的飨宴。若她真是赵娴,或许能有个更好的结果,然而她不是。
然而她演了这么些年,恐怕自己也糊涂了。
洛袖冷冷道:“你还有脸提起赵将军。你自己到底是谁,他和你有没有半分关系,难道你还不知?”
赵娴眼睫低垂。
她缓缓开口道:“……我骗了很多人。父亲,你,长乐,殿下。我骗了所有人。”
“可是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我兄长。”
她哽咽一声,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她想起赵家父子回京那日,她前往城郊迎接。银甲少年一个箭步猛跨过来,将一脸懵懂的她紧紧拥入怀中。
“娴儿瘦了,憔悴了好些,兄长都认不得了……”
八尺男儿对她爱若珍宝,不住抚着她的鬓发:“母亲骤然离世,你一人孤苦无依,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她知道赵起哭了。但她流不出泪来。
最终她踮起脚,摸了摸年轻将军的脸。
“兄长也变了好些。”她柔声道,“娴儿也快要认不出来了。”
暗牢之下,赵娴泪流满面。
“我想我哥哥。”她嘶声大哭。
“……我真的想他。”
赵娴哭得身颤抖,然忘形。身被打断了一般疼痛,最疼的还是胸口一处。这一生无数的痛苦、失意与怨恨几乎喷薄而出,都倾泻在了这一场大哭之中。
双眼被泪水模糊,面前一片朦胧。有什么西从胸口掉出,落在了地上。恐慌席卷而来,她不及擦去泪水,胡乱地摸索起来。
直到那竹制扇骨再次被握在掌心,赵娴才安下心来。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满是灰尘脏污的手心翼翼将那折扇展开。一枝春桃跃然而上,花开正好,恰似三月里明媚春光最好处,绽放于阴冷暗牢之内,只觉格格不入。
赵娴痴痴地望着那桃花,茫然如醉,只觉浮生恍如一梦。
她又落下眼泪来,滴在雪白的扇面上竟晕染一片猩红。她这才反应过来,从自己眼眶中滴落而出的早不是泪水,而是鲜血。
七窍之中血漫纷涌之时,赵娴很快在极致的痛苦之中被拽入了无边黑暗。
我这样爱好看的人,就不能死得体面一些么。
所幸,殿下没有看到这副不体面的样子。
——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两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