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嘉夕是觉得有些冷才醒了的。
红色的幔帐,古香古色的黄花梨床,这一切都叫人有种似曾相识的陌生,她揉了揉眼,只觉得身上极是酸痛,再左右顾盼,这房里竟只她一个。
燕嘉夕张嘴想唤人,却发觉自己嗓子哑的厉害,顺着便咳了两声,外头便吱呀的开了门,南糖带着人便进来了。
“殿下,您身子如何?”
南糖一福身子,先问到,燕嘉夕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南糖会意,先扶她倚坐在床边,替她披上衣衫,又指使丫鬟端来温茶,自己伺候着。
燕嘉夕喝了茶,这下才得出话来。
“几时了?”
南糖从怀中掏出银质怀表,瞧了一眼。
“回殿下,差一刻便巳时了。”
燕嘉夕点了点头,便去沐浴更衣,待她又换了身银红的衣裙,这才往后头去见顾氏。
顾氏是个很和善的中年女性,今日穿了身紫棠色绣暗金福寿纹样的广袖正坐在屋子里的太师椅上,后头立着一个一身杏红的女童,便是顾容与的同胞妹妹顾海若。
顾氏见燕嘉夕来拜会,心里倒有几分讶异,原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是个傲气的,却没想到礼数周,行为举止也很是合宜,自己孀居,顾海若年幼,燕嘉夕赠了她一幅前朝山水画大师易尧的《倾鹭烟云图》,又送了顾海若一副琉璃双陆棋,皆是既合心意,又不逾。
顾容与这时候不知跑去哪里,顾氏便拉着燕嘉夕的手,教她坐在自己旁侧。
“殿下不知,我这儿子是个任性的,这一大早不知所踪,想来又是闹了儿脾气,咱们顾家人口不算复杂,待会儿我叫海若陪着你去见见伯娘和婶娘。”
燕嘉夕眉眼弯弯,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着原来顾容与居然是个任性的,见顾海若很是亲近自己,也有些喜欢这孩子。同顾氏完了话,燕嘉夕这会才明白,顾容与这一房乃是顾家二房,上头大房有个堂兄在西州做官,堂姐也嫁在西州当地,伯娘早就孀居,下头三房只一个堂妹,不过却是父母俱,顾家在西州也算是书香世家,上一辈除了三个男丁外仅一个远嫁了的姑姑,如今却人丁稀少,燕嘉夕也不免唏嘘。
顾海若牵着燕嘉夕的手,一路很是欢快,燕嘉夕身量不高,俯下身能能与她视线平齐,这下见她因跑跳外头的披风有些散,便俯身帮她整好,这姑嫂相亲的画面落在顾胡氏眼里便又是另一回事了。与顾周氏拜会是件极轻巧的事情,只消一幅书法大家六则居士的《舟行帖》便教顾周氏笑得眯起了眼,而顾胡氏,燕嘉夕以为这位婶娘嫁入书香世家,也该是个于琴棋书画上颇有造诣的女子,却不想送出去一套黑白玉的围棋没讨到半分好,倒是送给顾沅若的一对金丝流苏的发钗,让顾胡氏眼睛都瞪圆了。
燕嘉夕见状也算明白了这婶娘是何等人,又奉上了一对玉如意,这才让顾胡氏面色稍霁。
“容与媳妇,你这嫁进我们顾家的门,可得好好替我们顾家繁衍子息,我瞧你这身子骨不像是有福的,可得好好养一养。”
燕嘉夕闻言倒还沉得住气,身后的西葵被她这不中听的话气的就差跳起来,却也被燕嘉夕一个眼神镇住。
“婶娘得是,宛宜日后也会注意些。”
燕嘉夕和和气气的回了话,瞧顾胡氏满脸轻浮的笑,也没太放在心上,礼送过了,便回去想歇息,顾海若也跟着她去了这满屋红帐的新房。
顾海若一进门便被三对一模一样的眼睛盯上了,倒是在门口定住不敢动弹。
“嫂嫂,这长毛猫儿怎么皆看着我呢?”
燕嘉夕见她也就六岁左右便知道这是猫,颇有几分惊讶,眼中浮了一丝欣赏。
“许是见咱们海若生的漂亮,移不开眼,你年纪,倒是知道这是猫儿,很是不易。”
顾海若乖巧的摇摇头,眨了眨眼。
“海若没有嫂嫂漂亮,哥哥先前同海若过,嫂嫂养了长毛猫儿,海若这才知道。”
燕嘉夕“哦”了一声,带她进来认识了葡萄、梨糕和薏米。
“嫂嫂,为什么葡萄总是懒懒的呢?”
顾海若见葡萄同两只猫不同,总是稳稳的趴在某处,便问了声,燕嘉夕被她一问突然开始盘算起了葡萄的年龄。
“葡萄如今都六岁多了,梨糕和薏米才两岁半,这就好比咱们海若能在院子里蹴鞠翻绳,娘亲却不爱这些,人和猫原是一样的。”
顾海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怯怯的伸了手出来。
“嫂嫂,我可以摸一摸葡萄么?”
燕嘉夕见她这般知礼,很是欢喜,把葡萄从椅子上抱了过来,教着她给葡萄梳理毛发,顾容与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燕嘉夕坐在顾海若旁,牵着顾海若的手给一只猫梳毛。
顾容与一早上就被自己吓得落荒而逃,待在书房里把给言醴的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这会快中午了才想起来今日燕嘉夕新妇进门,是要去拜会长辈的,思及此处,顿时心中满是懊悔不安,他原去找了伯娘,顾周氏同他燕嘉夕去找了顾胡氏,这时候差不多该回去了,他便直接回了新房。
顾海若先见着了他,连忙收了手起身,燕嘉夕这时仍是不紧不慢的抚摸过葡萄背上,放葡萄自行找个地打盹,才缓缓起身,对着顾容与一笑。
“夫君回来了。”
顾容与闻言不由得无地自容,却不好当着顾海若的面表现出来,他先是喊了人把顾海若送回顾氏那里,后才面露难色的看着燕嘉夕。
“殿下,您……这,昨日的事情是臣不对。”
燕嘉夕见他都快把自己埋进地下,“噗嗤”的就笑了出声。
“顾大人多礼了,昨日之事并不算什么大事,你不必道歉,只是如今你我为夫妻,虽只是做个表面,可这样生分,终究是会让令尊看出破绽的,平日里自然也不必过于恭敬,你只当我是住你隔壁的朋友便是,这殿下也好,大人也好,都不该是正经夫妻间的称呼,也得改一改。”
她又坐在床边,还招呼顾容与坐过来,可顾容与哪里肯与她并肩,只搬了只绣凳坐在床前。
“那,平日你我如何称呼?”
顾容与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先前在信里约好,只做一对表面夫妻,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如今自然也得打算起来,顾府人多眼杂,做戏也得做的像些,若尽是“殿下”和“顾大人”,只怕不论别人,他母亲便是第一个看破的。
“大人可有什么表字,若是有,自然唤表字最为亲昵,若你不愿,我便唤你为夫君。至于我,太后曾在及笄时给我取表字名为珟媤,只是这二字不大吉利,不若你再取一个,横竖夫家替妻子取字也是应当的。”
燕嘉夕笑着,便是心里打算盘问一番这“时遥”二字究竟是顾容与怎么拿出来的,此刻见顾容与略略沉思,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便不再作声。
“在下表字时遥,殿下若要唤,自然也没什么不肯的,只是珟媤二字的谐音未免不吉,殿下封号宛宜,不如我便唤殿下宛卿,殿下觉得如何?”
顾容与此时做了答,燕嘉夕点了点头,看似是允了这计划,实则却是心一句“原来如此”,顾容与见她点头,这模样神情都有几分肖似言醴,不觉皱起了眉头。
“不知殿……宛卿可有皇上和仁安王爷以外年岁相仿的兄弟,我有一故友倒是与殿……你十分相似。”
燕嘉夕闻言一笑,摇了摇头。
“燕家同我年岁相仿的,你大抵都见过,不过我倒是有位表姐只大我三岁,常年居于柔然霞都,有时也去云京,时遥,直接唤你表字总觉得怪怪的,不如还是夫君吧,你可是见过她?”
燕嘉夕满心都是要看顾容与这出戏,自然不愿意直接表明身份,不过时遥二字喊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就换了夫君这称谓,顾容与听得这二字脸先一红,又讷讷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不曾。”
燕嘉夕见他否认的这般快,不由得有些失落,又好奇的问了句。
“夫君今日晨起甚早,可是因为我睡姿不雅?”
顾容与的动作一顿,又摇了摇头。
“并……并无。”
见燕嘉夕仿佛还有问下去的**,顾容与深知自己早起的原因,自然是不能直接告诉她‘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我的一位知己做了些不可言之事因此才羞愧万分诚惶诚恐,此刻他的大脑中万千思绪飞速的滑过,燕嘉夕只见从他嘴里嗫喏的蹦出了”读书“两个字,又报以了疑惑的目光。
“我素来早上要早起读书,是以,是以不曾和你。”
顾容与连忙又补上了一句,燕嘉夕点了点头,作出了然的表情。
“夫君既然爱读书,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有些好奇夫君读了什么书,不知夫君可否同我。”
顾容与这下才松了一口气,便与她起自己对一些时的见解,二人倒也讨论的有来有回,顾容与隐隐对自己家中请回来的这位殿下也有了几分钦佩,没过多久便过了午时。
燕嘉夕有些乏了,眼睛微微的垂着,只是不好把她这位夫君请出去,加上两人聊得很是投机,她倒也不想着撵人。
“不如我先出去,宛卿且歇息。”
顾容与虽对她只有敬意,见她这副困倦的样子看在眼里,也是心有怜惜。
“你我既是夫妻,自然不必避讳这些。”
燕嘉夕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又唤了西葵和南糖来伺候,顾容与立在屋中,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就见燕嘉夕两个侍女替她更了衣,她又躺在了那张黄花梨床上,还特意往里侧靠了些,给他留足了坐着或歇着的地。
顾容与就看着西葵和南糖替燕嘉夕料理好,又从容退下,自己这才坐在床边,燕嘉夕此时隐约困得不行,很快便入了梦,顾容与在这瞧着她那恬静的睡颜,竟也有些困意,便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更衣,又平躺在了燕嘉夕身侧,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念头这会都渐渐宁静,倒是也睡了一觉。
未时过了大半,燕嘉夕自然醒了过来,她一偏头,便见着顾容与也躺在自己身侧,不禁有些恍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想起来顾容与那一句“我有一故友与殿……你十分相似”,竟也笑出了春暖冰融的样子。
窗外鸟儿唱着悦耳的歌,时兄,原来你可没认出来我啊,这应该算我比较厉害吧。
燕嘉夕又侧了身,就这样平静的看着顾容与的侧颜,一面感慨世事缘分奇妙,一面享受这平静的新生活。
又过了一刻钟多些,顾容与睁开了眼,仿佛注意到了正凝视着自己的视线,微微偏了偏头,他没注意到这动作和他清晨时别无二致,只是当燕嘉夕那专心致志的神情映入眼帘的时候,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夫君,午安。”
顾容与轻轻的“嗯”了一声,也侧过了身子,朝着燕嘉夕。
“午安。”
而后顾容与缓缓起身,先下床换了衣裳,再回头,见燕嘉夕还侧躺着,俯身靠近了些。
“可是哪里不舒服?”
燕嘉夕闻言微怔,摇了摇头,心中却想着,原来他是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换了位置去看待这位时兄,倒是能发掘出惊才绝艳以外的顾容与。
南糖和西葵算着时辰也进来替燕嘉夕更衣,顾容与这时候仍是站在床前,等燕嘉夕换好了衣裳,与她并肩出去,一同又往顾氏那边。
顾氏见这回是两个人一同来的,笑得眯起了眼,问过可曾用饭后,又指使大厨房做了些点上来,顾海若这会正在默字,燕嘉夕又去指点了一番,顾氏远远瞧着,只觉得这一派和乐,又哪里知后日如何。
待得天色近暮,二人在顾氏处用了饭,才回了前头的新房,进了屋子,顾容与又露出几分忐忑。
“今夜……”
燕嘉夕笑了笑,好像没把他的忐忑放在心上。
“无妨,就和中午那样便是。”
顾容与心里提着的大石这才落了地,他长吁一口气,燕嘉夕却又出言。
“若是夫君想像昨晚那样,也是不逾的。”
顾容与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等不可捉摸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