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与自然是不敢再像新婚那日般为所欲为,只是心里毕竟还存着点坎,连着几日晚上睡得都不太踏实,不过也亏着这不太踏实,他发现了燕嘉夕睡觉的时候竟然会主动往他这侧靠,倒把他吓一跳。而燕嘉夕蹭着蹭着就把手搁在顾容与手边,倒也不是为着什么亲昵,只是顾府冬日里的炭火不大好,睡着太冷,顾容与是整个床上唯一的热源,她这才喜欢往那边蹭。
又是一个晴朗却寒冷的清晨,这已经是顾容与被迫早起的第八天,自从他与燕嘉夕说早起读书,他这位名义上的娘子就每天督促他早起去书房,可他晚上睡不好,早上又被迫起早,实在是太过难为,只是成亲才这么几天便搬出新房也不是什么办法,顾容与索性早上早早起来去书房待着,困了就在书房的软榻上歇息。
不过他并不是为着读书,也不止是单纯的为了补觉,顾容与如今放了婚假,每日在书房里除了翻阅言醴寄给他的信,便是想着怎么给言醴回信,自从他接了这桩婚事,便不再与言醴通信,一来是隐晦的察觉了自己对于言醴抱有的感情仿佛不仅是知己好友,更有些变了味的意思在里面,二来,是自己虽说对言醴有了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却还是成了亲,便是一场假戏,也只怕旁人当真。
“言醴贤弟惠鉴,时维元月,春意初兴,久无音讯,特书此一封,聊寄闲情。
“我入玉京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人情别有一番不同,贤弟系景人,想来初到玉京时亦有此感,如今我也算是定居玉京,不知贤弟可已归来,当日之约也已半年有余了,何时再聚乎?
“冬雪皑皑,岁寒时迁,我近来常有痴梦,然个中种种,实属荒诞,非一言能详之,只是事关贤弟,知无不言亦是遥之责也。
“遥引贤弟为知己,愿谱高山流水,此情非虚,只是恍惚中常见得贤弟入梦,或诉柔肠,或论衷情,更时有误将贤弟比作女子之梦,实有得罪,然亦深思,此乃遥之惑也,非遥有意逾越,还望贤弟助遥一臂。
“书不尽意,翘企示复。”
顾容与这般写两行便要把信纸团成一团,撇到一边,最后倒是也磕磕绊绊的写好了一封信,这正觉着也不够好,想要再另起炉灶,一抬头见着他娘领着他请回来的公主殿下这尊大神正在他门口。
“幼清,你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笔墨?”
这声音是他亲娘顾文氏,顾容与在这写信,不想要人瞧见,就把平日里伺候笔墨的幼清打发出去了,这会想是被文氏瞧见,正盘问着。
“回夫人话,少爷说想自己一个人静静,这才让奴才在外头候着。”
幼清的声音响起,顾容与暗自头疼,他娘一向是怕他自己一个人出什么事不好照应,这会儿又得进来说些有的没的,他连忙把这写好了的信先收进了信封里,便起身往门口去。
“……小容这孩子,他爹走的时候就是身边没个人看着,才出了岔子,我就担心他,他反倒好……”
还没等见着他娘,顾容与就预感到了自己的家底正在被揭掉的事实。
“……小时候可没少上蹿下跳,这些年老实了,骨子里也是不安分的,他还爬树跌过呢,学武的时候那师傅天天说他偷懒……”
顾容与实在是不想在燕嘉夕这个婚姻合伙人面前把自己暴露太多,争着跑了两步上去。
“娘,您怎么来了?”
文氏这才停了絮叨,嗔怪地瞅了他一眼。
“殿下说你在读书,可哪有读书连个书童都不带的,我看你啊,又搞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了。”
顾容与无奈的笑了笑,扶着文氏进了书房,燕嘉夕跟在后头,倒也眼观鼻鼻观心,不多做声。
“娘,我就是想自己写点东西,不爱教人看着。”
顾容与连忙解释,又急匆匆的收拾着桌上散乱的纸团,文氏这才“噢”了一声,算是承认他没做什么坏事了。
燕嘉夕全程在一边像个安静的陶瓷娃娃,跟着进来却没做下,立在文氏身后,顾容与只觉得这个燕嘉夕和床里身旁的燕嘉夕截然不同,文氏看着他收拾东西,又开了口。
“殿下,我这儿子小时候写了些混词,被我瞧见了,后来他写东西时候就爱清清静静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
文氏声音渐渐变小,燕嘉夕只是笑着却不说话,文氏看她这模样只觉得满心欢喜,哪有一个公主嫁下来这么和气温柔的呢。
顾容与瞧着这名义上的婆媳,实际意义的君臣,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是好,连忙收拾好桌案便过来扶着文氏,一路往外头去,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今日小厨房新得了道菜肴,娘您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燕嘉夕被留在书房里也不失落,她看着这对母子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在书架旁打量了一番这些书籍,倒是瞧见了几本有趣的,心下便有了计划。
又是风平浪静的过了两三日,燕嘉夕白日里并不常去文氏那,顾容与也不知道她都做些什么,只是夜里总等着自己一同就寝。
“那日与母亲无意进了夫君的书房,见夫君也是爱书之人,想来也有些孤本古籍,不知我可否有幸一观呢?”
顾容与此时困意上来,点了点头,不大想再说些什么,倒是允了燕嘉夕,却不知这一出给自己日后添了许多麻烦。
待到次日清晨,又是一派阳光明媚,顾容与本打算如早前一般,蹑手蹑脚的去书房再睡,却一转头就瞥见睡得安静的燕嘉夕像只猫儿一般蹭在他身旁,不知怎得,又想起了五日前的一幕。
“顾大人,您早上起来可否替殿下把被子掖好?”
燕嘉夕名叫南糖的那个侍女在新房门口拦住了他,直截了当的语气倒不像是拜托他什么事情,而是命令。
顾容与停了下来,拐了两步,离门口远了些。
“这是为何?”
南糖很是严厉的盯着他,皱起了眉头。
“殿下身子不宜受寒,晨起天寒,易感风邪。”
顾容与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不过前两天燕嘉夕都醒得偏早,在他走前就自己掖好了被子,那双惺忪的睡眼里蓝莹莹的雾光,不由得让他心中狠颤,若不是脑子清醒,说不定就又犯了浑。
此时燕嘉夕正好端端的睡着,这掖被角的活自然只能自己来,顾容与也算是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平素哪里做过这些,就连蹑手蹑脚的下床也是成了亲后才越发熟练,顾容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缓缓地把本来压在燕嘉夕身上的另一层杯子往下拉扯,生怕惊醒了她。
“唔……”
燕嘉夕轻声呓语,顾容与吓了一跳,手一抖,这被子就沉沉的落了下来。
“唔……嗯?”
燕嘉夕这次可不是睡梦中的言语了,她微微睁开了眼,有些迷茫的看着视线前方,正是顾容与深邃的眼瞳。
顾容与这一瞬间只觉得有人抓紧了自己的心,狠狠的捏了一下,他重重的吸了口气,有些不知所措,燕嘉夕仿佛在被子里缩了缩,只拿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瞧着他,太阳从小窗里斜着照进来,像是给燕嘉夕那柔顺的长发镀了一层金。
“唔……夫君……好困……”
燕嘉夕嘤咛着,有些支撑不住的想要合上眼,顾容与这时哪里还剩一丝一毫的理智,他好像不知从哪来了勇气,又更加的低下了身子,在燕嘉夕耳畔轻落了一吻。
燕嘉夕只觉得打耳垂往外窜出了一股酥麻,带着三分惊又往后缩了缩身子,顾容与手一抬,把自己方才落下的被子掀了个囫囵,只留一个身穿中衣的燕嘉夕。
早上这风凉飕飕的,燕嘉夕被这风一吹就醒了一半,此刻看见顾容与欺身上了床榻,哪里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此间游龙戏凤,鸳鸯弄水,好不旖旎。
待到过了晌午,两个人并肩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顾海若。
“顾小姐是个明理的。”
燕嘉夕想起那日顾海若小心翼翼问自己能否触碰葡萄时候的样子,不禁笑了笑。
“海若确实很懂事,父亲走后,若不是海若,娘也未必能撑下来,她打生下来就是个乖孩子,教的道理总是一点就透。”
顾容与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缓缓叹了口气。
“夫君若是信得过我,我倒是想日后带着顾小姐出去多走走,见识些世俗事,总归没什么害处。”
燕嘉夕想起自己打算过几日出府一趟,便同顾容与扯了一嘴,倒是对顾海若足有七八分抬爱了。
“我哪里会信不过宛卿,这是海若的福气,宛卿也别太过生分,唤她海若便是了,你在这里顾小姐长顾小姐短,谁知道说的是沅若还是海若呢?”
顾容与平躺着摇了摇头,便扫到了燕嘉夕的发梢,他一面抬起左手,轻柔的拈起了燕嘉夕的一缕头发摩挲,一面回答着燕嘉夕。
又过了一会,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的闹了起来,燕嘉夕和顾容与双双起身换了衣裳。
“夫君今日可还要去书房?”
燕嘉夕坐在水晶镜前,南糖给她梳着发髻,西葵则愤愤的看着顾容与,顾容与脸上却只有一番魇足,自然也不大在意这些细节。
“自然是要去的。”
顾容与撷了块糕,权当作是替代被抛诸脑后的餐食,他倒不十分饥饿。
“夫君昨日答允我的事情,今日可否兑现呢?”
南糖收了手,给燕嘉夕绾了个回心髻,此时她回眸一笑,顾容与哪里抵挡得住,只是他并不记得自己答允过燕嘉夕什么,便又是一番怔愣。
“既然夫君愿意兑现,那今日我便与夫君一同去书房。”
顾容与“噗——”的一声,似乎是呛着了,他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正想找水来喝,就有个白瓷茶盏端到了眼前,仿佛是给困倦的人递来的枕席。
顾容与几乎是用抢的,把这茶盏夺了过来,也不说话,张嘴便要饮,只是他手仿佛不大稳,溅了两滴出来,落在他腿上,顾容与只觉一阵灼烫,连忙停了手,重重的将茶盏砸在了桌上。
燕嘉夕这时递过来另一个白瓷茶盏,顾容与将信将疑的接了过来,缓缓啜饮两口,才放下了心,直接全灌了进去。
顾容与又抚胸长长出了一口气,皱了皱眉,看着屋子里立着坏笑的西葵和眼神明显丝毫不友善的南糖,也算明白了那头一个茶盏从哪里来。
燕嘉夕含笑望着他,顾容与无奈的笑了笑。
“宛卿愿意,那与我同去便是。”
燕嘉夕眨了眨眼,歪着头盯着顾容与,这会连带着她的三只猫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八只虹蓝色的眼睛澄澈的不得了,一水儿看向顾容与。
“能带着葡萄它们么?”
燕嘉夕道,顾容与扶额,实在受不得这样的眼神凝视,终于点了点头。
大约一炷香后,顾容与看着榻边自在惬意的趴在燕嘉夕脚边的三只猫,和榻上悠然自得捧着自己珍藏的燕嘉夕,开始头痛要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把写给言醴的信再润色一番。
见他要动笔墨,燕嘉夕放下了手里的《淮南》,起身往桌案处走去。
“宛卿这是?”
顾容与看她过来,心里慌张极了,匆匆的把信折了折收在袖中,另铺了雪浪笺。
“伺候夫君笔墨,也算是我该做的事情,何况我也想知道夫君探花登科,文采如何。”
燕嘉夕笑吟吟的站到了桌案旁,不急不徐的替顾容与磨墨,顾容与脑子里的弦都快紧张断了,哪里还知道要写什么,只是傻傻的站在案边,拎着管兔毫发呆。
燕嘉夕见顾容与几乎纹丝不动,还以为是什么独特的构思癖好,也不去吵他,自己拾了个拿高处的书时候用的绣凳,乖巧的坐在一旁。
顾容与心中一急,抬笔不知写什么,又想搁下笔,再一看青花笔架上的牡丹,忽然心生一计,笔走龙蛇,待到燕嘉夕凑上前来,已是一幅云水与共的山水画,流水涓涓,青山巍巍,浮云如车马行人,处处映在水面,意境是极好的。
“夫君画技高超,可怎么却未题词?”
顾容与抬手拭去鼻尖的汗,笑了笑。
“今日不知怎么,竟然像是没了半点思绪,若是勉力为之,未免坏了画境。”
燕嘉夕眸光一动,微微勾起了唇角。
“我倒是有了些意趣,只是也怕坏了夫君这画,便未免可惜。”
顾容与闻言“哦?”了一声,连忙又道。
“不妨事,宛卿才学也是有名的,不如就劳烦宛卿为这画题词,也算是,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顾容与这一卡壳,燕嘉夕蓦然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便是如晨起般亲密,他们想来日后也只是萍水相逢的情谊,闺房之乐算不上,只能算是一段佳话了。
燕嘉夕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从笔架上挑了管狼毫,略一沉吟,落笔便是行云流水。
“溪如云烟山似屏,小帆无羁天心行。
“奇松掩去垂钓客,乱影惹得落蜻蜓。
“竹枝绕入雪浪口,鸳鸯翻出白瓷瓶。
“重峦叠翠峰未尽,波光潋滟水又晴。”
顾容与见她搁置了笔才凑过来,只觉得这带着些潦草的行楷字迹与自己记忆中某处有些不谋而合,再一转念,成亲前燕嘉夕也给自己递过图纸单子之类,也是亲笔写的行书,想来是为着这个而眼熟。
燕嘉夕的字,虽说隽秀,却也有几分大气,倒不像个寻常女子,不过想想人家打小长在皇帝身前,字迹中带了些男子气也是应当的。
顾容与看罢了字,才来看诗,先头两句先写溪水水势起伏,又写水面似镜、天水一色;中间四句皆是水上天光景象,山峦倒影遮住了大朵云絮,水面与云朵都随风而动,也有了形状,江畔竹枝倒影进了雪白的云浪,水鸟从水中飞起,像是从瓷瓶里翻出来;末尾两句既写山峰重重,又写天晴云散,最终只剩晴天旭日与涟漪漫漫。
“宛卿这词题得极好,倒是我这画不如了。”
顾容与感慨道,燕嘉夕笑了笑,又不动声色的退到一旁,拾起《淮南》,接着向下翻了两页。
原本顾容与以为这三只猫性子虽不算活泼,但毕竟是宠物天性,定是坐不住的,只是自燕嘉夕又翻起《淮南》算起,也过了快一个时辰,这三只猫除了挪了挪更有阳光的地方,就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了。
这会功夫,顾容与只一昧的盯着猫,却不曾注意到燕嘉夕的视线已经从书上飘忽了出来。
“夫君可是喜欢它们几个?”
燕嘉夕抬了抬头,笑问道,顾容与眨了眨眼,抿了抿唇,脸上是一丝不知所措的尴尬神色。摇了摇头,顾容与问道。
“宛卿这几只猫儿,很是乖巧,与传闻中不甚相同,是以瞧了一会儿,喜欢倒也谈不上,不过它们三个着实很惹人喜爱。”
燕嘉夕闻言放下书,抱起了葡萄,一手顺着葡萄的毛,一手握着葡萄的一只前爪,温和的笑着回答顾容与。
“葡萄年岁大了,懒怠的很,原是从小与我一同耍的,从前并不十分安静,也是有爱闹的时候的,梨糕和薏米,乃是新到夫君你这地盘,不敢造次的,待到熟悉了,就欢实了。”
顾容与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燕嘉夕就揽着葡萄和她一起接着看书,直到顾海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这对名义上的小夫妻,才又各自起身一同到门口去。
“哥哥嫂嫂,母亲说今日大厨房新作了菜式,要哥哥嫂嫂也来一同用饭呢。”
燕嘉夕十分自然的弯了弯身子,牵起顾海若的手,后面西葵就带着人来抱走三只猫儿,顾容与见顾海若与燕嘉夕这般亲昵,心里不由得也暖洋洋的。
又过了几日,燕嘉夕再一次的抱着葡萄跟在顾容与后头,进了书房,只是这次顾容与神色很是犹疑,燕嘉夕不知他是有什么心思,只是接着往下看上次读了一半的《淮南》。
顾容与确实是很不安,他前两日把润色好的信寄了出去,算着日子,言醴仿佛已经归来玉京,那么今日便该有回音了,他并不知言醴信中会说些什么,他先前逾越之处甚多,若是言醴要与他断了这番情谊,自然也是不意外的,可他总归想看见个答复,这般心中提着水桶七上八下,甚是难捱。
只是今日回信,循着往时的惯例,信鸽都是会到书房的,如今燕嘉夕也在,要怎么才能不惊动她呢?
顾容与心中想着回信,顺手推开了书桌旁的小窗,已近二月,春意渐渐浓了些,书房又是向阳的地界,燕嘉夕虽坐的离窗要近些,不过倒也不至受了寒。
窗外的枝桠横斜交错,已经隐隐有了些翠意,再远处些能瞧见含苞的樱桃花,漂亮极了。
阳光轻柔的洒下来,燕嘉夕闻得些许声响,心想大约是麻雀燕子之类,并没回头,顾容与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灰色的信鸽稳稳的落在了窗棂,便起身,故作活动舒展,往窗边挪去。
燕嘉夕这时仍是捧着《淮南》,虽听着声响便知道顾容与又不知在做些什么,却也没大兴趣关注,她此时正瞧见一个极妙的故事,哪里肯分神。
只是落花本无意,流水自多情,燕嘉夕觉得耳边伴着扑棱扑棱的声音,紧接着,肩头一沉,她一偏头,原是传信的飞鸽,因着从她手上讨过不少吃食,这会儿竟认出了她,兀自歇了脚。
顾容与呆愣愣的站在窗前,一只手还扶着窗棂,心里只觉得五雷轰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燕嘉夕放下了手里的书,那信鸽仿佛通人性,见状便落在了她手心,燕嘉夕轻轻的抚摸着小鸽子的头顶,那鸽子也不知怎得,细腿抖了两抖,信筒便掉了下来。
燕嘉夕先是想了想这信鸽的信筒未免过于容易掉下来,心中此时隐约也知道了这只鸽子带来的是她前几日写给顾容与的回信,不由得脸上浮现起了笑容,眼睛也眯了起来,葡萄见燕嘉夕心情甚好,轻巧一跳,落在她膝头,那鸽子见了猫,自然是怯怯的,竟只留下了信筒,逃也似的飞走了,顾容与这时候才往这边凑过来。
燕嘉夕从信筒中翻出自己当时放进去的回信,先看了看信封上的“时兄亲启”。
“夫君,这鸽子好生有趣,不知这位时兄的信怎么到了咱们这里,只是这信封上并不曾有这地址,鸽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咱们也没法子给人送去,不如且拆开看看,这位时兄住在何处,也好物归原主。”
顾容与哪里知道要怎么回复她,既不能说是自己的信,便也没理由阻止燕嘉夕这行为,只能点点头,眼睁睁的看着他名义上的夫人,缓缓的拆开了信封。
燕嘉夕从信封中娴熟的翻出三页信纸,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自己在旁人面前读自己写给这个人的信对于燕嘉夕来说也算得上新鲜的体验,只是为了不叫顾容与从中窥得端倪,她做出了一副温和端庄的表情,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尖,隐约能寻得一点波澜。
顾容与并不敢靠近,只是站在瞧不见信纸的位置,心里忐忑难安,面上却没什么表示,不过也被稍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
不过多时,燕嘉夕便读罢了信,又将其折了起来,放回信封中,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垂下了头,实则是在隐藏忍不住的笑意。
燕嘉夕把信封递给了顾容与就埋头又开始翻《淮南》,顾容与战战兢兢的接了过来,连问询的语气都有些颤。
“宛卿,可是找到了这信,的原主?”
燕嘉夕摇了摇头,好一会,才从书中抬起头,定定的看着顾容与。
“这信上不曾明说,不过写信之人,似乎与信主有什么约定,或许是当中暗藏了什么讯息也未可知,不若夫君再仔细看看,想来办法也总归是有的。”
顾容与闻言松了半口气,捏着信封又坐到了书桌前,也是抽出了里头的三张信纸,读的却很是仔细。
“时兄别来无恙,接获手书,情意拳拳,至不欢愉。
“先前时兄信中所言,醴尽数捧读,皆已知悉。昔年庄周梦蝶,不知蝶与庄周,今朝时兄梦我,又何须自苦?
“情之一字,本非一言能概,同袍金兰是为深情厚谊,高山流水亦乃世间绝响,便是扶持相依,又岂非人之真心耶,时兄以诚待醴,醴万感荣幸,君不必以梦中之事而自疚,万事自有因果,此事必非时兄之过,今醴暂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多有擅专,还望时兄海涵。
“醴于前日已自景归来,二月玉京最是盛况,不知时兄何时闲暇,得以赴去岁之约,醴前时因婚约之事,不免耽搁了时日,因此归期未曾先行告知,还请时兄谅解,如今诸事已毕,时兄他日若愿赴约,只管前来谪云居,醴随时恭候。
“春日景色甚好,与其溺于虚妄,未若载歌同酒,不亦乐乎?
“书不尽意,辞不达情,盼与君会,顺颂春祉。”
顾容与瞧着这信,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冥冥中竟有些平静,不知道是被这信中透露着的豁达感染,还是因为这信中与先前似乎有些微妙不同的字迹。
燕嘉夕可算是看完了《淮南》,起身走到顾容与身后的书架,先把《淮南》放回了原本的位子,又轻轻的拿指尖一本一本的掠过书架上的古籍。
“夫君,前日我瞧着还有本《山易》,怎今日竟找不到了?”
燕嘉夕小声嘟哝着,顾容与先头还没反应过来,是燕嘉夕又唤了几声“夫君”才起身帮她找书。
顾容与书房中古籍不少,不过《山易》着实不是他会看的书,收藏起来也无非是点乐趣,如今要找,他对于这本书的记忆可模糊的不得了,二人在书架前弯着腰找了半晌,又翻出了顾容与的书箱,却还是没见到那本书。
燕嘉夕叹了叹气,见这外头已过晌午,大约要不了几时就是用饭的时辰了,心中隐约有了放弃的打算,顾容与从带着灰的箱子里抬起头,轻轻地皱着眉头。
“宛卿,是哪一本,你且将书名写来,改日我仔细给你找找。”
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去到书案前,抽了页雪浪笺,忽的想起早上的信,不由得玩心大起,用着往日给顾容与写信的小楷工整的落下了“连山易”三个字,才同顾容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写好了。顾容与看了一眼,只觉得那夹在当中的“山”字十成十的眼熟,还没来得及细细辨认,就被文氏派来催促用饭的顾海若岔开了注意力。
燕嘉夕见状不由得一笑,她已经十分好奇,真相大白之时,她的这位笔友会是个什么反应了。
顾容与的婚假到二月初便结束了,悠闲的日子也算是一去不返,燕嘉夕在征得顾容与同意后获得了自由出入书房的权利,而回归工作日常的顾容与却平添了几分牵挂,不过倒也得以在燕嘉夕不知道的地方自己去揣摩那叫他眼熟的字迹。
翰林院里素来是极安静的,顾容与突如其来的一声“这!”吓到了不少人,他心里头一次这么迫切的想要尽早回家,满脑子都是想问燕嘉夕的问题。然而天不遂人愿,新春伊始,年后事情本就不少,他又休了婚假拖欠了许多事务,待到酉末才得以抽身,此时院里只剩看门的小黄门,见他出去讨好的说着“驸马爷慢走”。
燕嘉夕心知以顾容与的聪慧,连山易三个字必会在他心里掀起些风波,只怕早早就拿着信去对字迹,这样一来也算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至于顾容与信中那些露骨的话,燕嘉夕眯着眼睛颔首一笑。
“倒是有几分倾慕的意味了。”
南糖轻轻的拿玉簪子敲了敲替燕嘉夕理好的发髻,示意她不要乱动,燕嘉夕才乖巧的板直了身子。
“顾大人如今还未回来呢,醉花阴的雅间可还要留着?”
西葵在旁问道,燕嘉夕此时已是一身利落的青灰长衫,好一个芝兰玉树的小公子。
顾容与甫一踏进新房院里,就听得言醴的声音,脆生生的,是少年特有的清朗,可如今他脑海里却浮现了燕嘉夕娇滴滴的唤着“夫君”的模样,竟是隐隐有些忐忑,便是所谓的近情情怯了。
再进了屋,只见作男子打扮的燕嘉夕正斜倚在榻上,揽着西葵,颇有几分落拓不羁,南糖正给她修饰眉峰,这副模样与记忆里的言醴重合了起来,顾容与心中是五味陈杂,别说路上想好的问题此刻一个也说不出来,连好好的打个招呼都成了难于登天的事。
“宛卿,你这是?”
顾容与狠狠的吸了口气,又咽了咽口水,可算出了声,燕嘉夕顾及着南糖动作,没敢动弹,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西葵的手指,像极了玉京里最不缺的纨绔。
“哦,夫君可听闻过醉花阴?我久居宫中,很是无趣,映红姑娘出了新曲子,我打算去捧捧场,夫君可要一同?”
顾容与站在明显看起来就是秦楼楚馆地界的醉花阴门口手足无措的看着男装的燕嘉夕在四个姑娘的拥簇下往里走,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是怎么跟着她跑到了这里。
“哟,这位公子是和小言公子一起来的吧,您这样站着岂不是我们醉花阴待客不周?快快请进来,映红姐姐一会便要登场了。”
燕嘉夕身旁一个一身水绿的女子仿佛与燕嘉夕耳语了几句,转身蹭到了顾容与近前,却礼貌的保持了距离,顾容与无奈只得点点头跟着她进去,一路上他仔细看了看这醉花阴,忽然发现除了粘在燕嘉夕身旁的几个姑娘外,这里的女子同客人之间都远远的,并不凑过去,不免也自哂见识浅薄,倒是对这醉花阴的老板起了几分敬意。
而燕嘉夕这前呼后拥的架势,也必然是常客,顾容与又忆及“小言公子”这称谓,与自己先前知道的事再放到一处,不可谓不剔透了。
顾容与见前头的姑娘停了下来,心知大约便是此处,自己推门进了去,只见燕嘉夕一人倚在藤椅上,神情悠哉,身后立着一个浅粉衣裙的姑娘,正给燕嘉夕捶背。
“簪儿,你替我这位兄台也捏一捏,他平日劳累着哩。”
顾容与哪敢在燕嘉夕面前堂而皇之的使唤这醉花阴的人,连忙摆手拒了,燕嘉夕无奈撇撇嘴,这时只听外头喧嚣渐起,随后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萦绕在了楼中,燕嘉夕不知从身上掏了什么出来吩咐那名为簪儿的姑娘送下去,顾容与便听得外头传来男子高声。
“谢梧桐公子赠映红姑娘鎏金嵌南珠雀钗一对!”
顾容与这会便死死盯着燕嘉夕了,心想自己在这算是捉了个正着,她总该承认了吧。燕嘉夕却放下了瓜子,回头看着他。
“夫君觉着映红姑娘这曲子如何?”
顾容与摇摇头,燕嘉夕见状起身,踮起了足尖,还是无奈的发现两人之间存在着肉眼可见的高度差,只好拍了拍顾容与的肩。
顾容与一头雾水,低头瞧她小小一个,脖颈又雪白,忍不住思绪已经飞了漫天,便没注意她不知从哪挪了个绣墩过来。等顾容与皱着眉注视她一举一动的时候,燕嘉夕已脱了鞋,站到了绣墩顶上,比他高了不少。
燕嘉夕手忽然就搭在了他头上,顺着额头往后顺去,顾容与心里毛毛的,面上却不显。
“我觉着映红姑娘唱的很好,只是后头奏乐的有错音,你这次可听出来了没有?”
她轻柔的拨弄着顾容与的头发,贴近了他的发顶,顾容与刚好正对着少女的柔软之处,数日相处下来,此刻不由得心猿意马,听得燕嘉夕一问,脑筋也不十分灵活,只听清了“这次”二字,不过顾容与很是机敏,既有“这次”,便是有“上次”,因此燕嘉夕和言醴划上等号这事,已经没什么旁的问题,而燕嘉夕似乎也无意问他时遥的事情,看来是打算就这样了,倒也没什么不好。
顾容与思绪翻飞,脸上神情也松弛下来,已是释然,燕嘉夕轻不可察的叹了叹气,她本想要不要在醉花阴同顾容与好好交代,只是顾容与从前拒绝了她的邀请,对背越入景毫无兴趣,而她又终归是要回去的,再多解释也是无益,不如就这样算了。
“这样,也算是补上先前的约了。”
燕嘉夕摇头晃脑的冲着顾容与一乐道,顾容与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而见顾容与没什么说话的欲望,燕嘉夕便准备从绣墩上下来,却不料一脚蹬了边缘,立的很不稳当,顾容与见她摇摇欲坠,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捞在了怀里。
“夫君,可否放我下来?”
燕嘉夕有些窘迫,顾容与此时想通,心理却很自在,他轻轻勾起嘴角,笑眯眯的盯着燕嘉夕的眼睛。
“宛卿,夜深了,醉花阴留客过夜吗?”
燕嘉夕在醉花阴醒来的清晨,就决心要忘掉这个充斥着“时遥哥哥我错了”的夜晚,顾容与则是神清气爽,下定决心要把“各种意义上的逗弄燕嘉夕”这么有趣的事情多来几次。
不过不管怎么说,顾容与和燕嘉夕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