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雨细细密密的下了几场,原本打着骨朵的花都开到碎碎的落在地上才罢休,翠绿的颜色一下子把整个玉京的杨柳染成了如烟般的袅娜,好看极了。
今儿个正是初七,燕嘉夕想着先前同顾容与说好的,前日里便说要带顾海若出去逛一逛,收了消息的小姑娘乐得一整晚没睡踏实,文氏本来有些担心,也叫燕嘉夕给劝好了。
带小姑娘出去和自己出去是大不同的,燕嘉夕自己出门从来不借着个公主的身份摆架子,不过要想让顾海若舒舒服服的出来玩,张扬些倒也并非不可取。燕嘉夕心中盘算着,倒也只是吩咐西葵几个置办了架舒服的马车,挂上了自己的灯笼。
顾海若虽说先前睡得也不踏实,兴奋的心情总归还能提起人几分精气神,一路上倒都掀着帘子往外看,燕嘉夕偶尔遇上叫卖些小玩意的也会给她买下来,不过多时,马车上就堆了不少小玩具,顾海若这会儿倒是不好意思上了,燕嘉夕见她并不扭捏,而只是自觉有些逾越,心里对她更是高看了些。
“光天化日便要喊打喊杀,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忽然一阵骚动,有个尖锐的声音传来,燕嘉夕挑了挑眉,微微翘起了嘴角,又抓了一把瓜子,不急不徐的嚼上了。顾海若见自家嫂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心里的好奇也渐浓,燕嘉夕顺手递给她一把瓜子,努了努嘴示意看戏,顾海若点了点头,稳稳地坐在燕嘉夕旁边也嗑上了瓜子。
外头熙熙攘攘,西葵见状下了车去前头问了情况,围观的人们多也不清楚缘由,西葵只得穿过人群,跑到最前面去看。
“我战孝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要被敖思锐这小人威胁!各位父老乡亲,可要替我战孝做主啊!”
那尖锐的声音逼近了些,西葵皱了皱眉,只见一个身着赭色衣裳的男子正愤愤不平的抓着一名麻衣男子的手臂,眼睛瞪得像地里新出的小土豆一般圆,棱角分明的脸庞因着愤怒显得像个淡红色的六边形,滑稽极了。
那麻衣男子一看便是戴孝的打扮,眼神里多有不满,看得出那名为战孝的男子说的怕是多有隐情,西葵便仔细的瞧着这麻衣男子的反应了。
那麻衣男子虽说眼中不满,不过却没打断战孝的话,旁人只顾着指指点点,良久才注意到这个一直沉默着的人。
“小伙,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能想着杀人呢,你瞧你这打扮,爹娘在天上看了得多挂心呐!”
一个挽着菜篮的中年妇人看了看这二人,摇了摇头,那麻衣男子抿了抿唇,似乎是欲言又止,此时便有一个鸡蛋砸了过来,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黑着脸,手臂还停在挥舞着丢出鸡蛋的样子。
“光天化日竟然还有人要杀人,没王法了啊你个臭小子!我看你这披麻戴孝的,对不对得起你家里人啊!”
接着不少菜叶鸡蛋从围观的人手中挥出去,那麻衣男子仍是不发一言,却有眼泪汨汨淌了下来。
“老娘还冤枉了你不成?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哭上了,装什么呢!”
一个少妇离那麻衣男子近些,一见对方眼泪都出来了,有些烦闷,忙叉着腰斥责。
西葵一开始是在里圈的,后来不少民众在那头混闹,又是丢菜叶子又是砸鸡蛋的,她也躲了躲,民众的恶意来的毫无缘由,丝毫不问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开始群起而攻之,那麻衣男子便有万般错也不至于如此,何况那战孝只是嚷着对方要杀死自己,实则并无半点受伤,也有些诡异。
燕嘉夕自然也在马车上看着这一切,却什么都没说,顾海若眨了眨眼睛。
“嫂嫂,为什么这些人要丢鸡蛋和菜叶子呢?娘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他们怎么都不珍惜些呢?”
燕嘉夕一愣,然后捂着脸闷闷的笑了起来,城西城南都不是什么富足地方,肯拿菜叶子和鸡蛋往人身上砸的行径确实不该在这里出现。
“何况,依海若的想法,这个被打的哥哥一句话都没说,为什么大家都相信那个一直在喊的哥哥啊?”
顾海若撇了撇嘴,有些不解的问着燕嘉夕,燕嘉夕闻言正色,狡黠的眯起了眼睛。
“竹青,绿沉,你们去问问那几个闹的最凶的,就问,可否知道战孝和那个麻衣的男子之间有什么事情,若是他们说知道,就先问是什么事情,如何知晓的,若是他们说不知道,就问那怎么闹得这么大。”
燕嘉夕吩咐下去,又看着顾海若好奇的眼神,温和一笑,并没多说什么,待到竹青和绿沉回来报上了这场面里的种种。
“夫人,那一开头丢鸡蛋的大汉,原是战孝外家与他同辈的堂兄弟,那叫嚣着的少妇,是战孝家那口子的表姐妹,这一大片人倒也都是无辜来看戏的,只是中间离那两个人近些的,除了那开头说了话的妇人是真的不知所以,大半都是战孝家里有些瓜葛的,想来外头的人也会被误导些。”
绿沉报了上来,顾海若有些吃惊,燕嘉夕倒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路人不知这当中是非,只怕哪边喊了冤示了弱,便要觉得哪边无辜,只是这战孝家中如此多人在此,那麻衣男子又岂能当众伤人,这姓战名孝的,当真恶毒了些,平白污人清白,只怕这里头,隐情甚是重大呢。”
顾海若闻言“啊?”了一声,燕嘉夕揉了揉她的额发。
“西葵还没回来么?叫她过去传下吩咐,就说是我今日要摆个公主架子,来给这位战公子做个主。”
竹青绿沉纷纷掩唇而笑,竹青又过去找西葵传信,只是西葵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五城兵马司的人倒是先来了。
燕嘉夕一来想着看戏,二来想着顺带着领顾海若去五城兵马司的衙门瞧瞧,倒是很自然的下了令,这挂着宛宜公主灯笼的马车便从被五城兵马司疏散开的人群中一路驶了过去。
战孝和麻衣男子,以及事发时最闹腾的几个皆被五城兵马司押了起来,瞧见燕嘉夕的马车,各自反应又不相同,那几个能闹事的远亲像是受了大冤屈,一改先前蛮横嚣张的样子,个个都泫然欲泣,好似是满肚子的心事要同燕嘉夕讲;战孝自己默不作声,既没说什么安抚的话,也毫无劝一劝哪个的意思,五城兵马司里的小卒来得晚,见得少,倒以为他才是被众人欺负的那个,还同燕嘉夕派过去问询的竹青连连叹了叹气,很是同情;麻衣男子又是另一副模样,平静的很,仿佛此前种种皆与他无关,只是眼睑低垂,看得出也是有心事的。
顾海若在燕嘉夕身边,先跟着听了竹青绿沉几个的回报,又看见了此时人情百态,不禁啧啧称奇。
“这战孝,先前也是喊了几声,见众人都被他家人撩拨起来,便偃旗息鼓,倒像是故意做的,如今又默不作声,扮出一副受害的苦大仇深来,可见是个城府极深的,正是想要他这些家人替他做出头鸟哩,嫂嫂万不可放过这等奸人,海若现下只觉得这麻衣男子甚是无辜,也不知做错了什么,竟平白被战孝缠上,真是可怜。”
燕嘉夕但笑不语,才回来的西葵一面同她一起笑,一面与顾海若说了起来。
“那麻衣男子便是战孝口中的敖思锐,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的,他妹妹因为战孝的缘故死了,这一身披麻戴孝原本是为着妹妹,也是有些愧对父母在天之灵的意思,这会儿反而教这战孝倒打一耙,你看这战孝,言语粗鄙,他的亲戚更是愚昧无知,现在他连这些不知深浅的亲戚也不知道劝,你便知这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面污蔑清白之人,一面躲在人后替自己筹谋,实在是卑鄙无耻,殿下,定要教他好好明白明白该如何做人才是。”
燕嘉夕听了西葵的这番话,却止住了笑,摇了摇头。
“我虽觉得这当街闹的一出实在有失体统,却不是一心想着教训他的,五城兵马司既然出来,那便才是断官司的一个,若是他甘彧肯好好判案,自然也犯不着我做什么,不过甘彧若是拎不清,我少不得要瞧瞧的。”
甘彧便是五城兵马司里主事的一个,五城兵马司与九门提督共同打理京城治安,时有民间闹事的官司,也是要他们做官的说句公道话,不过甘彧性子素来软和,燕嘉夕是不肯直接信了的,便打算在一旁看一看这审案,甘彧一见燕嘉夕来,虽说是已经出嫁了的长公主,可毕竟也是宗室的金枝玉叶,加上燕嘉夕才名在外,哪里有不恭敬的道理,燕嘉夕好歹还安抚了他几句,才开了庭。
燕嘉夕原本是坐在后头听着,并没带着顾海若在公堂之上明目张胆的看,只是隔着屏风一面听音一面看个大概的人形,甘彧在公堂上倒是没少逞官威,不过堂下几人可真是一出好戏。
战孝的几个亲戚继泫然欲泣后又开发出了鬼哭狼嚎喊冤申诉的全新行为艺术,既一个劲儿的替战孝和自己辩白,又没完没了的说街上的事情都是因敖思锐口出狂言而起,顾海若有些看呆了,她素来在闺阁之中,无论西州或是京中,身边皆是读了四书五经通晓礼义之人,哪里见过这等撒泼打滚的做派,登时不知要说什么。
战孝则还保持了些许理智,在那群乱七八糟的手舞足蹈里看起来还像个正常的人。
“草民战孝,今日之事实属事出有因,还望甘大人明察。前日这敖思锐之妹冒犯内子,草民呵斥了几句,近日他妹子病死家中,他不依不饶便要我偿命,说是我害了他妹妹,草民心中害怕,这才要家人一同陪伴,想与他讨个说法。”
燕嘉夕并不觉得怎么,西葵却已经摆出了一副想要吐出来的模样,燕嘉夕挥了挥手,示意噤声,西葵点了点头,不再动作,顾海若则是皱紧了眉头。
甘彧见状便要问敖思锐,敖思锐端正的站在人群中,与其他的人看起来好像身处两个世界,身姿挺拔,回答甘彧的问题时也不卑不亢,不过这不卑不亢却冲了甘彧的脾气,反而没太讨到好,甘彧顾忌燕嘉夕在后头,并未当庭判决,而是将这些人均收押去了班房,想着等燕嘉夕走了再做打算,现在便跑到了燕嘉夕这来。
“殿下,这战孝言辞诚恳,倒不似有假,那敖思锐不像个恭谨人儿,说不定真是要杀人,下官先收了这些人进班房,关着几天说不定就没事了。”
顾海若在一边听战孝颠倒黑白,又见甘彧不明不白,实在是不爽,连扯了几番西葵的衣袖,燕嘉夕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打算。
“甘大人,这案子五城兵马司好查么?”
燕嘉夕端起衙门里的粗茶杯,轻轻呵了口气,又送了杯子到唇边,缓缓啜饮。
甘彧不知怎得,只觉得两股战战,身后冷汗阵阵。
“回殿下,还,还算……好查。”
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轻柔的把茶杯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刚好本宫近来闲着无事,不如我来查吧,人仍由你押着,没我消息,就算送了一万两黄金,也别放出去。”
甘彧哪里敢拒绝,只好唯唯诺诺的应了下来,顾海若见状一喜,笑意一下子就上来了,燕嘉夕瞧着她的神情也更加柔和了些,径自从堂审的记录里翻出了战孝与敖思锐住着的地方,也没再传信回顾府,便带着顾海若往城西南的小豆村去了。
小豆村是城西南的一个小地方,外城本住的便是三教九流都有,小豆村大数也都来路不正,伶人走卒一应俱全,踏踏实实种地的也就三五家,这地方连个私塾都没有,许多孩子要想开蒙,还得去邻着的几个村子,燕嘉夕见了这地方的乱象,对战孝这样的人是怎么来的便有了点了解,顾海若没见过这许多不同的人,她听戏只见过台上的,买卖东西的小贩也因为文氏平日管教严格而没太打过交道,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只有燕嘉夕能给她些许安全感。
找到战孝和敖思锐的家并不是什么难事,前者家境富足,小楼在整个小豆村里都算是个地标建筑,阔气的很,而敖思锐与战孝近邻,房子却粗糙的不得了,燕嘉夕带着顾海若先进了敖家,院子里一派荒芜,家中人居住的痕迹浅之又浅,更别提什么值钱玩意,是真真正正的家徒四壁,进了屋里,竟只有个简陋的香案,供奉着敖思锐父母和敖思锐的妹妹敖绿萝三个人的牌位,香烛凄凄惨惨的烧着,燕嘉夕一瞧这敖绿萝也就只有十一岁大,不免怜惜了些。
西葵被燕嘉夕派去探听消息,而关于这两人的争纷,周围的邻居也是七嘴八舌的,没少帮着燕嘉夕去补全这当中的细枝末节。
“几位贵客若是对这二人之间还有什么不解的,倒是可以去同战孝媳妇好好问一问,她与这事关系密切些。这次也是可惜了敖家那个小姑娘,万家的小子没少在家里闹呢。”
燕嘉夕从敖家出来的时候,西葵正与一位老翁问询,听得万家小子这名号,燕嘉夕便接过了话茬。
“老伯,这万家的又是哪一位啊?”
那老翁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翻燕嘉夕,眼睛眯了眯,没说什么,燕嘉夕便吩咐竹青取了块碎银子递给老翁,那老翁接了银子,虽笑了几声,却还是没说话,顾海若有些不解。
“嫂嫂既然已经给他银子,他怎么却不回话了呢?”
燕嘉夕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顾海若噤声,又唤绿沉过来。
“老伯莫不是嫌少了?既然如此,我们去问别家便是,这钱也请老伯归还于我。”
那老翁拿了钱便攥得紧紧,怎么肯撒手,此时脸上不免有些谄媚,对着绿沉也是一脸讨好。
“几位贵客,那万家的小子叫万楼余,住在那战家边上,同那敖家丫头也算是青梅竹马,敖家丫头出事的消息一传开,那孩子倒是魂都没了似的。”
燕嘉夕点了点头,与这老翁道了谢,先去了战家。
开门的是个美艳的少妇,便是战孝的妻子朴苏芬,见燕嘉夕这一身气派不像是寻常百姓,朴苏芬的脸上便多了些恭敬,待到燕嘉夕开始问她与敖绿萝相关的事情,才又露出了些志得意满的小人做派。
“妾身那日在家中与相公原本是闺房之乐,无意由敖绿萝瞧见,那小蹄子便说妾身穿这一身极为勾人,相公也是好心,想着她小小年纪便满心都是这些个伤风败俗的腌臜事,便呵斥了她几句,虽有轻微的冲撞,必然也不至于害了她性命,像她年纪轻轻,虽说早亡可怜了些,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然也是这般不知检点的祸患,也是命中注定的。”
朴苏芬话里话外皆是一副敖绿萝活该的意思,燕嘉沉得住气,顾海若却不忍,只是她好歹不愿和如此乡野妇人计较,只是冷冷的撇开了视线,怕这人脏了自己眼睛。
燕嘉夕点了点头,没多说话,朴苏芬见燕嘉夕不像是替敖绿萝说话的样子,又假模假式的恭敬起来,燕嘉夕见状只觉得讽刺,又继续问了问敖思锐后来的反应,朴苏芬皆有回应,燕嘉夕便起身告辞,却也明说了之后定还会来访。
“海若,接下来我们要去万家,你方才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
离开战家后,燕嘉夕蹲了下身子,与顾海若视线平齐。
“嗯,一是那老翁为何收了钱却不肯回答,二是这朴氏说战孝与敖绿萝有冲撞,这冲撞是否与敖绿萝之死有关系呢?”
顾海若点头,郑而重之道,燕嘉夕微微一笑。
“那老翁是想多赚些,因此要再看我会不会再多出些钱,那朴氏虽只说冲撞,不过敖绿萝如何死去,定是要再与敖思锐求证的,战孝先前自己并未说什么冲撞,想来也是有干系的,我们现在兵分两路,西葵绿沉竹青去再探一探这些邻里的话可否有什么相差甚远之处,海若跟我一同去万家,问问这个万楼余,说不定还有什么消息。”
万家主事的也是位妇人,乃是万楼余的母亲,一听有人来找儿子,先是慌慌张张,后才呵斥着万楼余出来。
“万小哥,不知你对敖家和战家的事情可有了解,我听说你和敖绿萝生前也算是好友。”
万楼余见燕嘉夕问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开了口。
“那日战家先传来了些不大好的声音,像是拿着钝器打了人,接着绿萝就从战家出来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受了伤,说不定就是战孝搞的,朴夫人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善良极了,决计不会做这些事,说不定绿萝就是替朴夫人受的伤。没过几天,绿萝人就没了,敖大哥和战孝要讨一个公道,要战孝诚心诚意跪在绿萝坟前,但战孝非但不肯,还侮辱绿萝,敖大哥气不过,才放出话来要杀了战孝给绿萝偿命。只是敖大哥素来心善,是不会要战孝赔命的,我倒是希望这个战孝能早点一命换一命,死在绿萝坟前,最好能被碎尸万段!”
万楼余越说话面目越发狰狞,先头提起朴夫人时眼中星光灼灼,待到说绿萝的时候,逐渐归于平静,讲到要让战孝一命换一命的时候,五官都变了形。
燕嘉夕尚还未说什么,顾海若已经听出了端倪,万楼余这样子,哪里是心仪绿萝,不如说是对朴氏图谋不轨,正巴不得战孝早日没命,他方好取而代之。
“果然是穷乡僻壤多刁民。”
顾海若嘀咕了一句,燕嘉夕差点笑出声来。
玉京虽说是越国的国都,但偏居内陆,与西州这个紧邻景、晏两国的富足之地相比,自然不足,须知天下若有财一石,景独得八斗,晏得一斗,东陆之上与海外旁地共享一斗,西州来的顾海若瞧不上玉京,倒也情有可原了。
燕嘉夕又问了问万楼余的母亲,并没打探到什么多余的事情,这才与万家做了别,又去了战家。
“哟,这位贵人怎的又来了我这地方,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一介弱女子说么?”
朴氏一见燕嘉夕,垂着眼睑,迅速的飞瞟了一眼,嘴唇也微微一颤,顾海若见状不由得哂笑。
“我嫂嫂想同夫人您打听一下这街边的万家,不知您可熟悉?”
朴氏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这下并不是要问询自己的事情,言谈倒有些吞吐含混,只说那万家小儿平日里虽瞧着乖巧,却总叫人觉得怕,倒不像是个孩子了。
燕嘉夕这下心中再无疑虑,只差弄个清楚敖绿萝究竟因何而死,她又盯着朴氏疑惑的目光打探了这小豆村有哪几位郎中,才与顾海若同朴氏做了别。
西葵这时候也带着绿沉与竹青回来,村民所述之中倒没什么大差异,只有两点不尽相同,其一便是关于万楼余,有些人说万楼余同敖绿萝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有些人却说敖绿萝同万楼余半点不熟,只是机缘巧合自幼相识,这一处燕嘉夕已经在同万楼余本人和朴氏的对话中分辨了出来,另一点则是燕嘉夕最在意的地方了,朴氏所言的冲撞在村民口中并不相同。
“有两户住得近的,说是听见了敲敲打打的声音,像是拿着木棒水桶之类的东西在打人,又伴着叫骂,旁的几户说是没听见敲打,但那天确实战孝在街坊里吼得人尽皆知,想来敲打的声音不大,只有住得近些才听得清楚,叫骂的声音本就尖锐,也更容易叫人听见吧。”
西葵有条不紊的和燕嘉夕分析,顾海若在一旁并没多言,只是眼睛亮了些,绿沉和竹青倒是有些呆滞,似乎是不明所以。
燕嘉夕闻言点了点头,便要找找郎中,来探一探可有人知道敖绿萝死前身体状况如何。
小豆村地处京畿,也算是个安康之地,这村里有两位郎中,一位姓解,一位姓简,燕嘉夕先找到的是姓简的那一位。
简郎中二十五六的模样,是位爽利人,听闻了燕嘉夕的来意,便说要引着燕嘉夕去找解郎中,路上就开始与她讲了起来。
“敖姑娘生前身体向来弱些,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平日里已算是我和老解的常客,前些时候敖思锐匆匆忙忙的找老解,刚巧我也在他那闲聊,就和他一起去的,小姑娘额角破了,胳膊上也不少淤青,看着是被打了,我们去的时候就已经高热不退,是伤风之症。那孩子平素逢着春秋换季也是不大好的,又哪里承受的住这般伤势,虽然我和老解很是尽心,她到底也没等来今年的春天。”
燕嘉夕没多说什么,顾海若倒是追着又问了问敖绿萝当时的情况。
没过一刻,就到了解郎中的家,开门的是解郎中的妻妹廉氏,解郎中年级比简郎中要大不少,大约有四十上下,很是持重。
待到同解郎中问询情况的时候,廉氏也插了两句。
“敖家那个孩子,怪可怜的,先前朴氏约我去打牌时战孝也在,他嘴里不干不净把一个女孩子骂的像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事情,我后来问了朴氏,只不过朴氏前头为着闺房之乐换了身男装要出门,被小孩看见了夸了几句,战孝就把人拖进院子里敲打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敲打,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解郎中摇了摇头,缓缓道:“敖家小姑娘年纪轻轻,我那日去时身上瘀伤众多姑且不论,见血了的伤口也不少,可见大约被战孝‘敲打’得苟延残喘,往年这季节她便不好,京畿常有杨柳飞絮,敖绿萝自幼便患哮喘,年年要从我和简大夫手上挑不少药的,今年这药都替她备下了,人却,欸。敖思锐就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本是要战孝赔礼道歉,给他妹妹跪一天的,战孝这人最喜倒打一耙,把别人没做过的事情硬按倒人头上,自然一来不肯,二来要在灵堂闹的,便是敖思锐这等温和的人,也因此在灵前把战孝痛骂一顿,也说了些过火的话,战孝这人家里倒是不少能撺掇事的,个个都不是善茬,也不知道有没有为难敖思锐。”
顾海若听到这里双眼大睁,连礼仪也没大顾忌。
“解大夫怎得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和嫂嫂就是看见战孝带着家人当街欺侮敖思锐才跑来小豆村一探的。”
解郎中淡笑不语,廉氏接过了话头,硬是叫简郎中不敢说话,只能讪讪笑着。
“姐夫如今已近天命,尚有几分识人的本事,那战孝虽说脑子灵光,却尽是糟粕,一天天想的都是害人的事,敖思锐有些驽钝,可为人至诚至善,是个明事理的,这样两个人遇到一起去,战孝闹什么幺蛾子都见怪不怪的。”
燕嘉夕抚了抚顾海若的发顶,起身与廉氏一福。
“今日之事,实不相瞒,我本是来查案的,不知三位可愿出庭作证?”
简郎中点了点头,廉氏也口中允了下来,解郎中却皱了皱眉。
“贵客身份尊贵,作证一事虽无不可,却也并不是非解某不可,贵客贸然前来,虽说是查案,可一无文书二无身份令牌,恕解某难以从命。”
燕嘉夕见状不怒反笑,唤了西葵。
“既然解先生一片好心,本宫自然没有再隐瞒的意思,西葵,你给解先生瞧瞧我的私印。想来解先生长居京畿,也是知道皇室的东西不能随便拿出来仿的,不知这水晶印鉴可否在先生这做个证明?”
解郎中见状先是扯着廉氏和简郎中跪了下来,高呼了几声“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场面话,燕嘉夕扶着人起来,此时竟没一丁点犹豫了。
“殿下,草民愿做证人,只是还有一事,去岁十月,邻村有人无辜被捉,说是杀了官员,可那被捉走处刑的男子平日最是忠厚老实,以草民愚见,想来也是内有隐情,还请殿下也进行调查。”
燕嘉夕对去岁的事情却不甚清楚,只是顾海若兴致好得很,她便顺着意思接了下来,又嘱咐西葵带着私印去请万楼余和其他几户村民改日作证,才带着顾海若回了顾府。
次日,仍是阳光明媚,燕嘉夕领着顾海若到了五城兵马司,甘彧本是休沐,可这时哪里敢在家中躺着睡大觉,只好苦哈哈的跟着燕嘉夕升堂。
被带上来的只有战孝和敖思锐,战孝的亲戚仍在班房待着。
“堂下可是小豆村村民战孝、敖思锐?”
燕嘉夕今日命人搬了椅子坐在甘彧近旁,甘彧喊人时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战孝和敖思锐应得倒还利索,燕嘉夕点了点头,示意甘彧继续。
“敖思锐,战孝告你威胁他性命,你可服?”
甘彧硬着头皮继续,这话一出,他就觉得耳侧一阵凉风,被人盯死了般,连忙住了口。
敖思锐不明所以,在堂下恭谨道:“草民并未要伤害战孝,只是要他同舍妹的灵位道歉,战孝不肯道歉,草民才妄言了几句,实在没有半点害人心思,还望大人明察。”
“他说谎!他要杀我!”战孝还没等敖思锐说完,就开始大声吵闹,燕嘉夕皱了皱眉,甘彧这时有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慌慌张张一拍惊堂木,怒喝一声“安敢咆哮公堂!”
战孝惊惶的看着怒容满面的甘彧,只好咬着嘴唇不做声,脖子梗得通红,甘彧这会才问到他:“战孝,小豆村万楼余告你在村中恶意袭击敖绿萝,直接导致了敖绿萝的死亡,你可认?”
战孝听得万楼余三个字,眉毛皱成了疙瘩,再听到恶意袭击,头摇得如拨浪鼓般。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与敖绿萝生前无冤无仇,何至于恶意袭击?”
甘彧又瞥了眼燕嘉夕,燕嘉夕没说话,身后三个丫鬟却少了一个,甘彧心里大约有了底气。
“来人,宣万楼余。”
万楼余被带上来时趾高气昂,连个眼神都不肯给战孝。甘彧一问及敖绿萝之事,万楼余像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就开始说。
“一月二十四,草民起得晚了,就听外面有人丢掷水桶木棍,还混着战孝的叫骂,草民便起身出去一看,绿萝那时候都已经被他打得起不来身了,他还在骂,说绿萝是荡妇。第二天就传出绿萝身子不大好的消息,简大夫和解大夫两个轮流往绿萝家跑,结果绿萝还是没活到二月,这一切都是因为战孝,他打了绿萝!”
甘彧听得目瞪口呆,虽说前一日敖思锐已经与他说了战孝害死自己妹妹,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对一个不足豆蔻的弱女子痛击怒骂的故事,加上先前他对战孝多有偏袒,此刻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燕嘉夕瞧他呆滞着,叹了口气。
“战孝,万楼余所言可有不实之处?”
战孝见燕嘉夕一介女子站在堂上问他,心里已有三分不满,但碍于燕嘉夕这般做得了主,只怕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也只能好好回话了。
“草民确实与敖绿萝有所冲撞,只是盖因这敖绿萝本就是个不知羞的,草民的妻子与草民为着些闺中的乐趣,换了身男装,敖绿萝却见着便说什么‘这位哥哥好俊俏’,不是在调戏草民的妻子又是做什么?她年级这样小就如此不知廉耻,草民才在愤怒之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还望大人明察。”
燕嘉夕皱了眉,甘彧现下还像个不知二五六的泥人,她也只好自己传了解、简二位郎中与廉氏上来讲。
“……那朴氏并不觉着战孝有哪里做的不对,倒还跟着一起骂敖绿萝,只是既然是闺中乐趣,朴苏芬又何必穿着出门?若不出门,哪有人瞧见呢?这战孝满口胡言,杀人又肯不偿命,连个道歉都没有,实在令人不齿,请大人务必明察。”
甘彧回过神时,堂下一个妇人正在絮絮的陈词,此时外头已不知不觉聚了不少人,燕嘉夕正代替他审案。甘彧有些尴尬,身后一个幕僚递过来了方才他跑神时候的证词,这才理清了思路,他干咳了两声,燕嘉夕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把惊堂木递给了他。
接着又上来了几个村民证言,战孝虽然一昧抵抗,多次辩驳,却还是没在甘彧和外头观众那里讨到一点好处。
“小豆村敖思锐本属无辜,即日释放。小豆村战孝,因恶意伤人致死,依越律判五年监禁,暂羁押五城兵马司。其亲属因扰乱京城秩序,依越律羁押一个月。”
甘彧在燕嘉夕的目光注视下丢出了令签,这案子算是告一段落,燕嘉夕带着顾海若便往外走,外头围观的百姓也不少见证了前一日的闹剧,此时判决明白,也是各自唏嘘。
“战孝这一案,虽说只是小案子,却也能看出许多人是极易被影响的,看似在理的那一方只需大张旗鼓的嚷着自己在理便有人信,可事实如何呢?查不清楚真相便贸贸然谴责事实上的受害者,实在是愚民之举,民意越是如此,刑法律令才越有存在的必要,而另一种声音,也是一定要存在的。”
燕嘉夕在五城兵马司门口,并没急着上马车,而是蹲下了身子,同顾海若视线平齐。
“公道自有天人晓,百姓却不是天人,海若,你可愿意帮助百姓找寻公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