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5月,清晨,街上尚无多少行人,卖红薯玉米地贩推着热气腾腾的板车,穿行于里巷胡同间,贩货的马车入了城,在前门大街走过,拉货的老马缓步前行,时不时噗嗤两声,打个喷嚏。左右两遍的商铺支起了篷布,摆出了货物,吆喝着开启了新的一天。
一辆黑色汽车便在此时自一条胡同里转出,逆着缓行的老马,向北平城外驶去。
天津,英租界,威灵顿道。
一座白墙洋楼的院门口站着一瘦一胖两个中年男人,着灰色短衣,留着长鞭,头戴帽。
瘦子将手放到嘴边,呵了口气,抱怨着:“什么大人物也值得咱们这早早的来迎。”
“听是王爷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胖子。
“什么王爷的人,不过是个卖笑的婊子,也当自己是个腕儿呢。”瘦子哼了一声,满脸不屑。
话间,那辆黑色汽车已经驶入了街口,转眼到了两人面前。
只见下来的女子身着淡紫宽袖上衣,百蝶穿花云肩,镶银色云纹滚边,下身是藏蓝洒金马面裙,裙摆晃动,三寸金莲时隐时现,迈着碎步,晃晃悠悠地向二人走来,似乎风一吹便要倒了。
另一名长袍马褂的男子跟在她身后,走到一瘦一胖二人面前,开口:“这位是杨姐,你们家主人呢?”
瘦子连忙上前,陪着笑脸,:“里面候着呢,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着胖子又伸头往车窗内望了望,“王爷没来吗?”
那长袍马褂的男子哼了一声,弹了弹衣袖上的灰:“这样的事,也值得王爷亲自跑?”
“那是,那是。”瘦子陪着笑,领着一行人进了院子。
穿过门前的花园,便进了楼。一楼客厅里,两位丫鬟正在剪着花盆里的花枝,有人来也不曾抬头,倒是那胖子开了口:“老爷许是在里屋,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人,剑眉微蹙,鼻挺如削,是极好的面貌,可惜双唇有些肥厚,失了俊朗,倒显得忠厚老实了许多。
那人见到客人,抖了抖长袍,笑了笑:“云甫来了。”
随那女子进来的男人略拱了拱手,算是行礼:“王先生,杨姐就交给你了,辛苦照顾。”
王先生点头:“翠喜与我是故交,自然不会怠慢。”
“如此,在下就先回去向王爷复命了。”被称做云甫的男人着转身就走。
“不喝杯茶?”
“公事在身,不必了。”
“那便不留了,有机会再一起喝酒。”
“好。”
王先生送走云甫,刚一转身,便见那被称作翠喜的女人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锡英,好久不见。”翠喜开口,婉转如莺啼。
王益孙却皱了皱眉,也不理会,径直往楼上走去。
“唉,真是无趣。”杨翠喜被拂了面子也不恼,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摆弄起柜子上的摆件,倒是一点也不见外。
***
次日,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出一条消息:
“各报馆的记者明鉴:
吾对杨翠喜倾心日久,爱其才而惜其情,已于去岁六月以35两白银为其赎身,结为连理。
今有以翠喜贿赂高官之不堪传言,实属无稽之谈。翠喜虽出身寒微但志向高洁,闻得传言亦颇受困扰,为解其忧,特此申明。望相大白于天下,则谣传自灭矣。
王益孙电。”
杨翠喜坐在窗前,一只手摆弄着手中的团扇坠子,一只手拿着报纸,看着看着,便笑出了声。
旁边打扇的丫鬟见她眉飞色舞,也歪着脑袋凑过来:“姐在看什么呢?”
“喏,“杨翠喜将团扇放着腿上,腾出手来指着报纸上的一页,大声念了起来:
“各报馆的记者明鉴:吾对杨翠喜倾心已久……”
读罢,杨翠喜又咯咯笑了起来,笑一会儿又念了一遍,声音比才更大。
丫鬟连忙道:“姐声些吧,可别被夫人听到了。”
“夫人?“杨翠喜歪着头,斜着眼,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她吃哪门子醋,王益孙也就她稀罕。想当年,你们家老爷跟在我屁股后面连个甜头也讨不到,还不是天天往我天香园跑……”
丫头听她这样贬低自己的主人,有些不高兴:“话可不是这样,这天津卫,不知多少姑娘喜欢我家老爷呢,就后院里那个……”到一半,她突然住了嘴,只乖巧地给杨翠喜打扇。
“后院哪个?”
丫头却只是摇头,见杨翠喜还欲追问,便一拍脑袋,叫了起来:“呀,夫人唤我给她送汤去呢,我竟然忘了。”
也没等杨翠喜应允,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翠喜哼了一声,到底是门户的丫头,一点规矩也没有。
她回过头,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树叶,便又忍不住念起王府的好来,那是多大的园子啊,曲曲折折,幽幽绕绕,入眼皆是名花古木,闻声是婉转莺啼,亭台楼阁,水盈花榭,一天也逛不完。不像这园子,一眼望去,是灌木杂草。
也不知王爷那边怎么样了?何时才能接自己回去呢?杨翠喜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去那院子里走走,虽比不上王府,但散散心也比终日闷在这屋子里强,聊胜于无嘛。
杨翠喜走在院子里,用扇子随意拍打着路边的灌木叶,走觉得这院又破又,走便烦闷,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竟然见到一座两层白楼。
她环顾四周,荒草丛生,乱木掩映,仿佛废弃多年,只有一条石子路曲曲折折地绕进来,上面铺满了落叶。
她确信自己没有出王宅,也确信王益孙从没向自己提过家中有这么一块地,她忽然想起那丫头的“后院的女人”,莫非这就是那后院?
杨翠喜这样想着,便向那白楼走去。
楼下静悄悄的,没有人,门上落了锁,锁上倒是没有灰,看来是常有人来的。
门上有个隔窗,可以通过它望向门内,杨翠喜踮着脚,擦了擦隔窗上的灰,往里看,只见里面阴沉沉一片,沙发木桌一应俱,却没有人。她正准备歇歇再换个角度仔细看看,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双眼睛,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杨翠喜没有防备,吓得惊叫起来,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没有摔倒在地上。
门却在此时突然开了,从内开的,原好端端挂在门上的锁叮当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素白蓝色滚边长衣,头发挽在脑后,斜斜地插着一根白玉簪子,似乎一动就要掉下来。
那女子看着她,直勾勾地,只看得杨翠喜身发毛。她定了定神,仔细一看,发现那女子腹部隆起,显见得是怀孕了,而且日子已经不。
“你是谁?”那女子先开口。
“杨翠喜。”话一出口,杨翠喜有些后悔,自己就这么乖乖地答了,多没面子,于是脑袋一扬,问,“你又是谁?”
“杜铭玉。”那女子也不扭捏,大大地。
“你是王益孙妾?”杨翠喜问。
杜铭玉目光一沉:“他也配?”
“不错,他不配。”杨翠喜赶紧点头,点完头又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自己好歹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面对这女子倒显得如此狗腿呢。
“进来吗?”杜铭玉身子让了让,望向杨翠喜,“我很久没见过人了,可以话。”见杨翠喜迟疑,杜铭玉又补充道。
杨翠喜有些犹豫,虽然她很乐得和人聊天,尤其是在进了庆王府之后,很喜欢与外面的姐妹聊聊王府的奢侈繁盛,然后享受她们羡慕嫉妒的目光,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她却是不愿意和她多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女人浑身透着一股子压死人的阴恻恻的气息。
杜铭玉看出了她的犹豫:“放心吧,我只是想找人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杨翠喜咬咬牙,进了屋。对眼前这个女人,她和王益孙的关系,杨翠喜实在好奇。
屋内灰尘很大,沙发,桌子上都铺了厚厚的一层灰,只有窗前得一张躺椅上干干净净,窗台上还放着一盆淡黄色花,看来那就是杜铭玉常呆得地了。
“随便坐吧。”着,杜铭玉又坐回了窗前的躺椅上。
杨翠喜环顾四周,愣是没找出一块可以坐的地,只好尴尬地笑笑:“我站着就好。”
“也行。”杜铭玉懒懒地。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杨翠喜迟疑着问。既然她不是王益孙的妾室,想必孩子和王益孙也没什么关系了,可是为什么住在王家呢?
杜铭玉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眉:“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这个孩子。“杜铭玉指了指自己肚子,“我想打掉。”
杨翠喜恍然大悟:“这种事儿我熟,当年咱们天香园里也有姐妹,看走了眼跟错了人,怀了孩子又被人抛弃,怎么办呢?只得打掉啊,什么附子,水蛭,牛膝草都用过……”
“那麻烦了。”杜铭玉打断她。
“看你这月份是有点大了吧,怕不太好打掉……“杨翠喜皱眉。
“是有点大了,”杜铭玉叹了口气,“寻常的药物都试过了,没什么用,所以得麻烦你多废废心。”
杨翠喜眼珠一转,直了直身子,拿起了腔调:“嗨,我废这心干嘛,我又不是闲的慌。”
“想回庆王府?”
杨翠喜愣了愣,随后噗嗤一笑:“不过是过来避避风头,王爷早晚会接我回去的。”
杜铭玉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如果你能帮我打掉这个孩子,我帮你回庆王府。”
杨翠喜正欲反驳,杜铭玉又开口:“你不用急着答应,有需要来找我就行,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