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晓雾中,一个身材瘦的姑娘在大理寺外徘徊许久,进出的官差只是好奇的打量她几眼,倒也没去赶人。
远处两顶官轿一前一后过来,停在了正门口,前头那辆轿子里下来的,是刑部尚书江怀玉,后面那辆轿子里坐着的,则是大理寺少卿赵振远。
“听杨烷要回京述职了。”
“边关大将凡二品以上,三年一述职,这很正常。”江怀玉道,“赵大人怎么提起这件事了?”
赵振远笑了笑,“只是觉得,这时机赶的太巧。”
梨儿见他们二人并肩着话,眼看就要进了大理寺内,索性心一横,直接冲上前去。
“大人,民女乃当年金陵行宫逃脱的婢女之女,民女的母亲临终之前,告知了民女一些事情,是有关已故宁妃娘娘的!”
江怀玉一愣,打量眼前这个姑娘,旁边的随从上前要驱赶她。
赵振远看看那姑娘,又看了看江怀玉,“江大人,不管真假,先把她带进去审问之后再吧。”
远处,赛罕看着几个官差把萝儿平安押进了大理寺中,这才转身离开。
刑审堂内
梨儿虽然心中生怯,可答起话来还算清楚,等她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后,又呈上母亲当年留下的信,以及自己的卖身契;卖身契上有牙行的印章,若是去牙行查证,就可以知道当初她是如何被卖进来的,也能知道她原是哪里人士。
杨家的人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母亲当年从行宫逃出来后,就带着她们和父亲多到了泗滨,而其实她们是金陵人士,后来又是被带到京城才卖掉,她和萝儿在三地都有籍贯,并且金陵是商籍,泗滨是农籍,京城是奴籍,名字也各不相同,这样曲折环绕,就算是一手遮天的杨家要查起来也十分困难,更何况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查。
“江大人,你怎么看?”赵振远将手中那封遗信递给他。
“单凭此信不足以明什么,但她所也不一定是假话,还是要通知户部,先将此女籍贯调出核对,才能继续查证。”
童于峦瞥了他一眼,江怀玉这话的算是十分中肯,也看得出来他从一开始就只把心放在查案上,并无和谁结交的意思。
“大人。”曾晚亭从外面进来,回禀道:“京兆衙门有个案子,想要移交大理寺这边。”
“京兆衙门的案子,京兆衙门办不好吗?”
童于峦刚要拒绝,就听曾晚亭解释道:“是绣春苑的扶柳先生,她曾几次来问何时能将爱徒尸首带回去安葬,都被大理寺驳回,想来是没办法了,所以才跑到京兆衙门击鼓鸣冤,还她爱徒之死是杨环所害,因为当年是杨环派人到绣春苑接的她爱徒,最终一去不回。”
“她这话可有证据?”朱禽询问道。
“正是因为没有证据,京兆衙门才不好办的。”曾晚亭无奈的摇摇头,看了一眼赵振远。“又是牵扯到杨家,京兆衙门不敢乱办,所以才申请移交大理寺。”
“没有证据?”魁川懵了,“那你还让她到京兆衙门击鼓鸣冤?”
“唐封居不就是证据?”赛罕趴在榻上,逗着kitt追她手中的绸带,“扶柳怎么死的,他可最清楚不过了。”
“对啊,所以”赵慕鸢瞄了卫青一眼,见他正盯着手中的牌,“扶柳先生就是块砖。”
“哪里有用往哪搬?”魁川想起她之前似乎过这么一句话。
“是抛砖引玉。”卫青抬手便是一声清脆之音,打在了那只悄咪咪想要偷牌的手上,“这是一个典故。”
“你——”赵慕鸢龇牙咧嘴的抱着自己那只挨了打的手,“赛罕,他打我!”
“该!”赛罕幸灾乐祸,她在一旁可是把慕鸢那些动作看的清清楚楚。
“不玩了不玩了。”她气鼓鼓的把牌一扔,老是输,从卫青回来往这一坐,她就没赢过。
“不玩了?那你输的银子我可拿走了。”赛罕一听,嘿嘿笑着把卫青面前的银子搂走了,反正他也用不着银子,这才是她才帮卫青话的原因。
“这够我喝一个月的酒了。”魁川掂量着赛罕拿完后,剩下的一些碎银。
“半个月吧。”赵慕鸢打断他,“你这赢的都是我的钱,喝酒不得算我一口?”
“姐。”紫檀从外面进来,声道:“宋夫人又让桂山往宋府送西去了。”
“你不料理一下?”赛罕一边往怀里揣着银子,一边着,“这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再等一等。”她把玩着桌上的木牌,料理是早晚要料理的,不过现在这局势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宋家这时候不会捣乱的,反而会给我们递柴烧火就是了。”
反正自己在心里,都记得清楚呢。
“不知道当初不懂权谋的人是谁。”这大周的衣服没别的好,就是怀里、袖子里顶塞西,“我下次再信你的话我就不姓达木汗。”
“你还有姓啊?”魁川吃惊的看着她,“我以为西凉人只有名字。”
“你才没有姓呢!”赛罕白他一眼,“没化也要有个限度啊”
“把杨烷要回京的消息,想办法传给繁月阁。”西北可不止是有杨家的人,赵慕鸢把玩着手中的木牌。
她在想,也许可以登门去给韩柔贞赔礼道歉,或者去向管让道歉这么一算,自己还真得罪了不少人。
玉花巷子
有随从脚步匆忙的走到院子里,见少年光着脚,只穿着一身单衣在廊下寒夜中饮酒,只看着都觉得一股寒意浸没心底,“公子,山庄传来消息,夫人殁了。”
少年默不作声的饮了口酒,片刻后才看了他一眼,沉声问道:“何时的事情?”
“三天前的傍晚。”随从犹豫着,问了一句,“公子可要回去?”
“我要是回去,她怕是连咽气儿都不顺当。”秦扶桑自嘲道,纵然比起亲生母亲,她才是从看着自己长大的女人,可这个时候他依然要狠绝的在心里一句,殁了好啊,人没了,师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黄一嘴从泗滨回来了吗?”他忽然想起这事儿,“若是回来了,告诉他不用来复命了,尽早动身,去惠城吧。”
“今夜亥时末刚到,才和属下过时辰已晚,今日就不扰公子歇息,等明儿一早再来复命。”随从答道,“那属下就让他明日不必来了,收拾收拾去惠城。”
少年嗯了一声,负手看着庭中残月。
随从见他正出神,才要退下,就听见他冷不丁又了一句,“南山叔,还是给立个牌位吧。”
同一弯残月下
江怀玉等人至深夜才走出大理寺,四人皆是神色疲倦,“等到金陵和泗滨的消息传回来,此案也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
“不准。”朱禽摇头,“万一那婢女是在撒谎呢。”
“来也是气人。”童于峦叹了口气,“皇上虽准许了将杨琨和杨环下狱,咱们却不能提审,那咱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杨家辅佐皇上多年,陈年旧事如今重提,皇上疑心杨家,也一样会疑心咱们。”朱禽一针见血,旁边三位听在耳中却各有心思。
“朱大人也不必灰心,三司会审,陛下既然指你为副审,想必还是信任朱大人的能力与忠心的。”童于峦先开口安慰他。
“你终究是陛下亲自提拔上来的,可见陛下还是十分看重你的。”赵振远接了一句。
朱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是以为自己看到杨家败落触景伤情,他无奈一笑,却也只是苦笑,“得二位大人吉言,身为臣子,无论陛下如何看待,臣,总是要忠君忠国的。”
臣,总是要忠君忠国的。
六安胡同
赵慕鸢站在厢房尽头的拱门处,那里连接着后院。
“你这要是被发现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赛罕站在她身侧,二人静静看着院中,正在活动身体的男子,以及在旁边看着他的魁川。
“我知道。”她看着身材清瘦,因为重伤未曾痊愈,走路还不是很稳当的禄子,“但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赛罕看她一眼,“相信你不会让他被发现?还是相信你能及时把他灭口?”
“都不是。”赵慕鸢摇了摇头,忽然咧嘴对她笑了笑,“是相信我的主角光环。”
赛罕呸了她一口,“我虽然不知道你的什么意思,但是慕鸢,你要知道,没有人能一辈子走的稳当,能做到平生万事皆是一帆风顺的人,那都封神了。”
“主角就是神啊。”她视线转回院中,正好和禄子的视线对上,“不过,也许我拿的是反派剧吧。”
禄子看着拱门下站着的姑娘,手扶着石桌的边缘,冲她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赵慕鸢走过去,示意魁川扶他起来。
“你记得我?”
禄子点点头,那日在长福宫他见过庞大夫,知道是赵家的人,而她则坐在杬贵妃身边,也是赵家的人。所以,当自己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庞大夫时,就已经猜到是谁救了自己。
“多谢姐救命之恩,禄子无以为报。”
“客气了。”赵慕鸢笑着点点头,只和他了句好好养伤,就又离开了。
“你不问他点什么?”魁川跟着她坐上马车。
“现在我不想问,他也不想。”她拿起马车角落里放着的,才来时没看完的书,“等他想的时候再吧。”
“万一他不想呢?”那对于慕鸢来,费这么大力气救他回来,不就是白忙活一场了。
“他不想死。”
庞魁川又听不明白了,只好在旁边默默整理着药箱。
“禄子。”赵慕鸢忽然想到这里,“你和他起过我?”
“没有,他一醒来就认出来我了,也猜到你了。”他解释道。
“那他记性还挺好。”她语气微有诧异,毕竟那日在长福宫,他是处于那种境地,居然有心思记住不相干的旁人,还记得这样清楚。
“是过目不忘。”他拿起一只瓷瓶晃了晃,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所以记住了我们。”
“那还是有些事的。”她更诧异了,虽从前经常看书中描述天才可以过目不忘,但其实两世为人,真正天生过目不忘的,她还真就只知道禄子这么一个。
连赛罕也觉得惊奇,“过目不忘,那岂止是有些事。”
“卫青也可以啊。”魁川插话道。
“他那是自幼锻炼出来的,跟人家天生的能一样吗?”赛罕撇了撇嘴,心中十分怀疑魁川若是女子,绝对是要钟情于卫青,毕竟在他的眼里,卫青是哪哪儿都厉害。
“那也厉害啊,寻常人就是锻炼也锻炼不出来啊。”魁川忍不住替卫青话,怎么赛罕就是哪哪儿都看不顺眼卫青呢,明明卫青这么厉害。
“他就是个怪物,寻常人也比不了啊。”赵慕鸢感慨一句,又问二人道:“不觉得卫青就是个bug吗?”
无论是武力值还是脑力值,卫青都是站在顶端的人,偏偏人家才二十岁,你气人不气人?
“如果怪物是夸他厉害的,那我赞同,但八哥是什么意思?”
魁川懵了,看了看赛罕,她耸耸肩,表示也听不懂。
从六安胡同回赵府,马车正好经过齐邕的私宅。
赵慕鸢听到外面熟悉的揽客声,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到了齐宅附近的那家春西楼,她上次和齐邕在这里吃过饭,门口迎客的伙计带着南的口音,是以她印象很深。
“怎么了?”魁川问她。
“没事。”她摇了摇头,“我在想,要不要去见一见齐潄。”
“这时候去不大好吧。”赛罕想要劝她,“因为梨儿的事情,齐邕昨天才被请到大理寺问话,你这个身份,这时候登门齐宅太引人注意。”
“正因为齐邕被请到了大理寺,作为他的生意伙伴,这时候才显得我是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嘛。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宅心仁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大好人!”她对着自己夸了一连串的虹屁,听得赛罕和魁川头晕目眩。
“打住!你去吧,赶紧去吧!”赛罕语气不乏十分嫌弃,劝是没法劝了,无从下口啊!
齐宅
她和齐邕来往不是一两日了,齐宅的下人对她都很熟悉,即便齐邕此刻不在,管家听自己是来见二公子,也还是没有多加犹豫便带她去了卷云居。
那便是齐潄的住处,许是京城比金陵要冷许多,卷云居内的窗户都封的严实,挡风的门帘也比寻常人家要厚重许多。
她掀开门帘进去,只觉满屋都是浓重药味,伴有男子细微的咳嗽声。
厮请她去里面话,“公子正在看书,三姐是知道公子的身体的,不便起身,还请三姐移步里面话。”
“多谢。”她点点头,又掀开内室的一层门帘,隔着屏风看到了床上的男子。
她不便近前,厮便搬了凳子过来请她坐下。
“在下失礼了,三姐勿怪。”齐潄浅声和她问好。
“公子不必介怀。”她扭头看了眼魁川,“我上次提起的那位大夫,公子还记得吗?”
“自是记得。”齐潄点头,由下人扶着坐起了身子,“三姐可是带那位大夫来了?”
“是。”赵慕鸢答道,“他姓庞,名魁川,不知公子此刻是否便让他诊个脉?”
“庞大夫,请进来吧。”齐潄丝毫没有犹豫,倒是他身边的厮略显担忧,问他,“可要请夫人过来看看?”
“母亲染了风寒,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不要去打搅她。”齐潄阻止了他,显然对于赵慕鸢还是赵慕鸢带来的人,是十分信任的。
庞魁川走到屏风后,一眼就看到了个骨瘦如柴的男子靠在床边,一只手还握着书卷搭在锦被上,显然正如领他们进来的厮所,才是正在看书。不过这些他都不关心,他感兴趣的还是齐潄的病情,听慕鸢口述过后他又查了许多医书,但这些都不如亲自来看更好。
他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指搭了下齐潄的脉,许是身子常年虚弱的原因,他的脉搏都比寻常要微弱缓慢许多,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寒毒淤积,又拖了这么多年,能活着也算是命硬了。
“怎么样?”赵慕鸢见里面迟迟没有声音,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不大好。”魁川直言,“治是治不了了,最多是帮他压制住体内寒毒,使他少受些苦痛,多活个几年。”
“这意思是原先快死了?”赛罕悄声和她话,可这屋子里就安静,旁边离得近的下人自然能听见,顿时脸色便不好看了。
赵慕鸢踩了下她的脚,“别乱话。”
“其实不瞒三姐,我在来京城之前,金陵的十几位大夫就已下定论,我至多还能再活一年了。”齐潄的语气很是平淡,像是在起别人的事情。
“但我能让你多活十年。”魁川断言,“若你运气好,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