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乔歌赶到卫征身边,那里只剩卫征一人。卫征并未察觉到乔歌的到来,兀自抬头,目光悠远,遥向远方的天际之间。
乔歌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一抹飒飒虹影正飞跃而去,像是一弯鲜艳的红绸,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乔歌又下意识向身后的药草铺看去,倒地的黄裳女子已然不在,只是血痕触目惊心。
“厉虹影走了?”乔歌发问。
卫征这才知道乔歌来了。他看向她,点点头,准备向她走去时肋骨间一阵剧痛——“你怎么了?!”乔歌连忙扶住几声粗喘的卫征。
“被她断了两根肋骨,其他无碍。”卫征很快忍住这股疼痛,冲乔歌安心一笑。
“你被她伤到了?!你不是有轻功吗?是轻功结束后被伤的?”
“不……说来话长,回去后我会和你描述下这场战斗。”卫征话语一顿,低声道,“我方才向她,传递了魔教的情报。”
“?!!”
“在我的幻术——【如梦令】里。”
————————————————
乔歌未到达之前的时刻,卫征与厉虹影仍在对峙。
厉虹影抬眼环顾四周。
天气忽然阴沉了下来,烈日当头不再,乌云滚滚来袭,其间隐约有雷公作响。紧接着,瓢泼大雨哗然而下,细长的雨丝像是一根根银针,银针又汇为绵连不绝的水幕,泼在厉虹影的头顶、肩头和脚背,她顷刻间便浑身湿透。
“厉掌门,只要我想,这些雨随时都可变为真的银针。”卫征站在她对面,淡淡道,“还是淬了毒的。”
厉虹影没有说话。她定睛于前方不远的卫征,发现同样是倾盆大雨,卫征却没有如她一般,湿得衣角能挤半斤水。相反,雨在接近他时,就仿佛突然溶于空气,化作气态。他的身上还如刚才晴空万里时一样干燥,连激斗时的灰尘还残留其上。
——是魔教的幻梦之术【如梦令】。她现在被困在了幻境中。
厉虹影判断好自己的处境后,嗤笑一声,道:“魔教少主该不会以为,一个小小的幻术就能困住我吧?”说罢,她信手一拈,随意地像是摘了片叶、拂了朵花,雨滴却立时改变了自己下落的轨迹,纷纷远离她的身躯、甚至外衣和发丝,和卫征一样形成了一片全空的区域。
【果然,这种程度是不够的啊……】卫征见状,无奈地想,【如今轻功暂不能用,幻术困不住她,我虽内力充沛,且仍有后手,但并无克制其“百战金甲”的招数。】
——可他不能死。
乔歌尚未拿到修习【噬天】的秘笈,他亦未能传递情报给中原的人……
等等。
卫征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正是传递情报的一个绝佳时机?
虽然之前和乔歌于车上商议时,他曾嘱咐先不要急着透露情报,可那时他并未料到会遇到像厉虹影这样身份的人,更没想到自己会与之单打独斗,还被迫使用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幻术【如梦令】来尝试防守与进攻。
不急着透露情报,是担心此次派遣的魔教弟子中会有人暗中盯着自己一言一行;可现在在场者只有他和厉虹影,而且都身处于幻境之中。【如梦令】一术,是使得中术者暂时陷入施术者的幻梦,梦中无论发生了什么,过去了多久,于现实而言不过一瞬之间。
现在——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而且,若自己提供了情报,厉虹影是否能暂缓非胜不可的战意,让自己安然离去?
可偏偏刚才,在厉虹影不依不饶之下,自己是真的动了杀心,还险些伤到了她……厉虹影此人本就好战,如今见自己有退却求饶之意,怕不是认定是个遇强则软的鼠辈,铁定更要穷追不舍了。
卫征心下如此思忖着,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对面却先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我们,其实没必要闹得你死我活。”
————————————————
“我们,其实没必要闹得你死我活。”
厉虹影双手抱怀,悠闲地向身后石壁一靠。
【足够了。】她想,【将来对付卫旬的高速轻功时,我的“百战金甲”防得住。】
——十年前,她之所以惨败于卫旬,无他原因,就是因为当时卫旬使出了八成功力的【御风辞】,让本可以打平手的她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地遭了几下重击。
在与卫旬对战时,卫旬和卫征一样使用腕间银刃,自己亦是使用【紫电青霜】。战斗开始,两人都有所保留,于是相争四十余招,不分上下;而后卫旬彻底不耐,开启高速轻功,直接逆转局势,在后面的四十余招里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近乎成了残废。
她当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每口血沫都牵扯出五脏六腑的震颤和剧痛。卫旬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很嚣张地一脚踩在她的胸口,还碾了几下,问:“认输么?初出茅庐的寒剑林副掌门?”
她也不屑于成为什么香玉,直接发动全力把血沫喷在他的脸上。嘴上已说不出话,心里却狠狠回击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血沫差点糊了卫旬的眼。他的脸本就乌云密布,现在就差个狂雷骤雨了。他不说话,高高抬起全是血的银刃,朝她脖颈剁去——
就在这时,厉为铮不知何时赶到战场,不顾一切冲上前,用【干将莫邪】将其逼退,随后与之交战。
可她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就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是在手持神兵干将莫邪剑的情况下。很快,厉为铮被重击心口、腹部,七窍都在流血。他勉强退到厉虹影身边,一把将其驮在肩膀,近乎竭尽全力地向卫旬攻击范围外逃去。
即便这样,他的后背还被卫旬远远的一掌击中,掌风擦过自己耳边,划出一道口子。
然后,传来骨头断裂的声响,一节,又一节。
那年,厉虹影不过刚过二十,她天纵奇才,又极为勤勉刻苦,什么痛都受得,什么苦都吃得,且不曾为之流过一滴泪。
可现在,她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般,怎么止都止不住。厉为铮一身重伤再也承不住,抱着女儿颓然而倒,近乎死去一般僵直了身体,呼吸弱不可查。
就在厉虹影痛苦地想要嘶声大喊时,天正派、寒剑林等门派高手这才赶到,把他们父女俩团团护住,让卫旬停了追杀的心思。他方才与厉虹影交战亦有负伤,虽伤不致命,但决然不轻。于是转身迅速逃离,中原武林人士有少许追击,更多的还是护送他们前往长生谷大夫所在之地。
【现在,即便面对十成功力的“御风辞”,我的百战金甲依然能够及时开启防御。】厉虹影想,【至于卫旬修炼的噬天邪功,我亦有招式应对……可惜,乔歌不在,不然我就可以好好真刀实战一番。】
“厉掌门为何不肯再战了?”另一边,卫征哪知自己只是厉虹影的试验对象,心下满是疑虑,“不是说‘强盗只抢了一半东西,我这抓贼的也得管’?”
“呵,随你怎么想吧。哦对了,你可以理解是——朝廷不允许寒剑林参与战场,那我也即便再怎么求胜心切,也不敢逾越朝廷之命。”厉虹影冲他爽朗一笑。
“……”卫征当然知道这是在敷衍他,但厉虹影既然不说,他也不想再追究。毕竟,传递情报才是最重要的。
“厉掌门,七天后,天正派可是要组织一场密会,请各大门派的首领前去商讨如何应对新魔教?”他道。
厉虹影眉毛一挑。
正如卫征所说,七天后,天正派的代掌门——或者说就是新任掌门,萧若恒,给各大门派首领发出密函,邀请大家前往九皋山参与策划对新魔教的讨伐。
但这是密会,情报是怎么泄露到魔教的?
卫征一眼看穿厉虹影的疑惑与警惕:“中原有内贼,我尚未查清,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厉虹影沉默片刻,道:“所以呢?魔教少主有什么要提醒我的?”
卫征:“七天后,我、乔歌,会带领魔教一帮人前去围攻,于天正派正殿前正式宣战。”
“……只是你们二人带领?”
“不,届时定有其他武功高强者参与,但名单我暂时还没有。总之,到时候你们加强戒备。对了,那场宣战,卫旬不在此间,但他并未透露给我他身在何处。”
“……看来,他并不信任你这个‘浪子回头’的少主呢。”
“我毕竟出卖过他,他不信任我也很正常。只可惜现在魔教极其缺人,几乎没有能与你们一战的战力。”
“缺人……想必只是一时的吧。”厉虹影忽然冷声,“你们魔教背后的组织既然命你们再度侵犯中原,不可能会让你们一直缺乏才干的。”
“背后组织?”卫征一愣。
“怎么,这你也不知道?”厉虹影眉头一蹙,“卫旬防你防到如此地步?”
卫征沉默了。他突然想起“组织”一词,他曾听另一人提起过——顾月婵。数月前,他被尹其川设计,暂时关入天正派的天牢。顾月婵遣走看管的守卫,单独问了他“组织”的事情。
——【卫公子,你知道“陈祸之乱”吗?】
——【陈祸之乱?什么意思?】
——【百年前江南地带发生的叛乱。你不知道?】
——【江南?我自幼时起就在北境苍皇山长大,对于其他地区的历史并不了解。你为何提起这个?】
——【你义父、还有魔教,以及陈子令,都和这场叛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背后可能涉及到一个神秘的组织。你以前在魔教,没有听闻吗?】
——【组织?魔教背后,有其他组织?我一直跟在义父边为他办事,却从未听他说过。】
——【你居然丝毫不知……本想从你这里问些情报,想不到你了解的比我们更少。】
——【……】
“……我上一次听说魔教背后势力一事,还是从顾月婵口中听到。”卫征道,“她还提了【陈祸之乱】,我后来有查阅,说是八十年前,江南最大的世家‘陈家’悍然起兵造反,要将整片江南地带归为己有,与晋国王朝平起平坐。而后兵败,陈家人四处流亡,但因陈乃大姓,不光叛乱者,很多与之无关的老百姓也姓陈,从而导致晋王朝未能抓到全部余党。”
说到这,卫征很快想到自己身边的陈姓之人,眼神一暗:“我知道,这个陈子令,多半就是当年的陈家后裔,我也知道卫旬对陈子令非常看重。”
“嗯。你并不愚笨,那么也该想到,魔教入侵中原的背后,其实是第二次陈祸之乱,是当年那群余孽借着魔教兴风作浪。”厉虹影道,“卫旬也不傻,肯定是知道自己乃至魔教被利用这件事的,但他还是做了这把刀。”
卫征沉默片刻:“……卫旬他,对中原乃至晋国,有着我不能理解的仇恨。他直接的憎恨对象是二长老,可为什么他要把怒火燃烧整个中原和无辜的百姓呢?而且,就连他为什么这么恨二长老,他也从来都不肯透露一字。”
厉虹影向上翻了个白眼:“连你这个做儿子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知道?”
她再次环顾四周,发现乌云沉沉的阴暗渐渐退去,雨声戛然而止,阳光渐渐泻入。
知晓卫征已将幻术解除,厉虹影转身向荀姝的尸体走去,一把抱起:“罢了,有些事,我不用说,你一定会去查清楚。”
随后,她几步翻墙高跳,化作一道绚丽的虹影,转瞬即逝。
————————————————
“……我明白了。你把幻术退去吧。”
乔歌话音刚落,她周遭的景色,也从风雨欲摧的恶劣天气里逐渐转回现下的艳阳当空。卫征为防有人偷听,也对乔歌使用了【如梦令】,将自己与厉虹影所谈尽皆告之。
【背后组织……陈祸之乱……陈子令……】卫征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自顾自向前走着,并未注意到乔歌还在药草铺前一动不动,眼中静静盯着地上那摊血迹。
“乔歌?”发觉身旁无人,卫征回头,看向站定的乔歌。他很快就明白了乔歌此刻所想,眼神黯了一瞬,很快便走到她身边,道:“走吧。别再回头。”
别再回头。
悲剧已经发生了,所以,不要回头。
“……嗯。”乔歌眼神放空般凝视了一会,很快便扭过头去,不再聚神于那摊已经发暗的血迹。
她跟着卫征走了几步,忽然压低声线道:
“如果有一天,荀小哥要为他姐姐报仇,我决不反抗。”
卫征扭头看她。
“但在那之前,”乔歌道,“我一定要亲手宰了卫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