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百花楼院前几株桃树花开正盛,绿叶繁茂,红粉一片,缀以青绿,格外耀眼。
当然,有盛开的桃花,也就必然存在凋败的桃花。
百花楼凭栏处,一把上等藤制软椅上躺着一位慵懒的贵公子,其旁有一檀木制成的茶案,案上累了几边角打卷起毛又泛黄的古老医书,一砚台,一支搁于笔山的墨笔,一张压于镇纸下的宣纸。
这位公子身着广袖对襟白衣,覆皮衾,手捧一卷诗读得正入痴,当读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时,胸中一阵气血翻涌,接连一阵咳嗽从指缝逸出,少许殷红鲜血沿指间纹路蔓延开来,透露出一种妖异的病态美。
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块帕捂住嘴,稍稍止住咳嗽后,用虚弱无力的声音唤来侍女青禾侍奉他服药,缓了一会儿才平复气息。
青禾为他掖实了盖在身上皮衾,注意到案上宣纸以娟丽书法体写了一行字,她挪开镇纸,拾起宣纸念道:“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读完却没理解什么意思,挠了挠头将宣纸回案上压好。
花不朽微微眯眼,嘴唇发白起皮,目光淡淡的,用微弱的声音:“这残破的躯体如此不堪,不知哪一天我会像那落败的桃花一样归入黄土,被世人遗忘。”
这话像是对身旁青禾,又像是对院内离枝的桃花,而实际上是在对自己罢了。
青禾闻言,慌忙打断:“呸呸呸,公子可断不能这般不吉利的话,天神听见可要折您的寿的,公子应祈愿自己长命百岁才好。”
他笑笑不语,翻开合上的诗卷往下看,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才所读之诗,而是一滴已在书页上晕开的干硬血迹。
他是江湖享誉盛名的“医圣”花不朽,饱读医书,儒雅温润,生就一副好皮囊,把脉开从未失手,可任他医术再高明,也治不了自己。
幼时他生于大户人家,携至阴寒毒而出,其父母寻遍天下奇医而无所治其根,也因此散尽家业,幸得停云客前任庄主魏云臻援助,才得以以药物勉强压制病痛存活于今,后久病成医,自究医籍出名,开百花楼高价替人诊病。
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
命数之事谁也算不到,患病多年,花不朽早已无畏生死,不过遵从父命,用其报恩停云客罢了。
生死之念,可筑人,也可毁人,于花不朽是哪种,还尚未可知。
另名侍女忍冬掀开珠帘,弯腰附于花不朽耳畔细语:“公子,有位自称秋易寒的公子在前厅等您,似乎很焦急的样子。”
他合上诗卷,轻握拳头抵唇咳嗽了几声,道:“知道了,让他等着,我去换件袍子。”
忍冬:“是。”
青禾闻声,入楼内寻了件袍子侍奉他更衣,并打水为其净手。
更衣净手后花不朽没有马上去见辰烨,而是去楼内雅间与一位故友对弈饮茶。
一番折腾下来,已过了半个时辰,这时花不朽才准备去见等待他的那位客人秋易寒,且刻意慢悠悠抬步以拖延时间。
等花不朽见到秋易寒时,还未开口话,秋易寒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看似把玩地将利刃在桌面划了几刀,语带讥讽道:“医圣可真是让我好等,这更衣净手的时间未免长了些,莫不是刻意拖得这么迟,想耗一耗秋某的耐性?”语毕,以轻蔑的眼光注视着花不朽。
花不朽笑笑坐于他对面,不温不火地:“花某更衣净手后原是打算来见秋公子的,只是忽然得到一位病人一笔丰厚的诊金,便去为这位贵人诊病去了,无意耗您的时间,还望秋公子海涵。”
秋易寒面带怒色,指尖转弄的匕首离手飞出。匕首割断花不朽脖颈间几根头发,几乎挨着他的脖颈擦过斜插在雕花木窗边沿。他起身拔回匕首收回鞘中,道:“是什么人给了多少诊金让医圣这么火急火燎地去为他诊治,难道是怕我秋易寒无财吗?”
花不朽为秋易寒沏上一杯热茶,目光在秋易寒包扎的左腕上顿了一下,自怀中摸出一份药,眯眼笑道:“这世上有谁不爱钱?花某自然是想多赚一笔,不想耗费了秋公子些许时间,是花某的过失,这杯茶和这治剑伤的药就当是花某为您赔罪了。”
秋易寒半信半疑,未接那药,只是将那杯茶放在指间恍了又恍,没有喝的打算。
花不朽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提防什么,自沏一杯啜一口,抬手做出“请”的姿势,秋易寒这才接过药折叠揣进怀里,一口将那茶水饮尽,“怦”的一声重重置杯于案,佯作理解道:“哈哈哈哈医圣也不必太过内疚,君子爱财可以理解,但是下回可千万别再让秋某等这么久了。”
花不朽赔笑道:“一定一定。”
“对了,我让医圣准备的西准备了吗?”
“做买卖的自然要为您备货,不过——”
花不朽抚摸了一下钱袋,秋易寒了然他的意思,立马从腰间取下三袋沉甸甸的银两扔于桌面,钱袋砸在桌上发出银子碰撞的清脆响声。
见况,花不朽挨个打开验货,随后召侍从端出三瓶药粉立于秋易寒身旁。
那药粉皆是烈性毒药,制作过程耗时良久,十分繁复,且解药制材十分罕见珍贵。
此时,木阶隐处站了一个面戴黑罩的男人,他正是刚在雅间与花不朽对弈饮酒之人。
他站的角度,花不朽正对,秋易寒背对。
他注视着楼下谈话两人的一举一动,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秋易寒将药瓶带走后,木阶隐处站着的男人摘下面罩一步步走出,花不朽点头示意他吩咐的事已做好,那人也点头回应,随后消失不见。
漏之鱼正钻入某人设下的圈套,而入之鱼却丝毫没有察觉。
花不朽缓步踏出百花楼,望着纷落的桃花吟出一句美丽的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几瓣桃坠于他面前,他伸手接住一瓣,合住掌心,看向零落于地的残红,往后吟去:“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一个绯色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她抱拳拱身行礼:“见过医圣。”
花不朽见她手携之剑剑鞘雕刻牡丹,剑穗串织牡丹花型玉佩,即刻明白此剑为“花色”。
花不朽朝肩后扔去手中桃瓣,抬眸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想必阁下是停云客与魏庄主齐名的月神使秦月容吧。”
秦月容应声:“是。”
风微微吹起他们的衣角和青丝,天空坠下点点雨滴,天色渐渐暗沉,墨蓝色云团遮了半边天。
花不朽感到有寒凉雨丝打在脸上,抬手请秦月容入百花楼避雨:“秦姑娘,快下雨了,有什么事里面谈。”
秦月容颔首以示赞同,花不朽转头望了一眼天色,又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江湖必不会有安宁之日。”
江湖之事好比风云变化,瞬息万变,捉摸不定,若无适者生存的能力,唯一的下场便是命丧黄泉。
江湖事,江湖了。可江湖恩怨哪里是可以简单休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