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当夜秦映亭没来,孙凯也要寻秦睦一趟,方才邱业到了府里,说李狗娃伙同几个皮猴子打了易先生逃了出来。
扶枳问:“出去找过了吗?”
“现在正是人手不够的时候,正值黑水营刚讨了海贼不利,败了回来,若是动静大了,被他们老大晓得怕也是一场闹剧。”孙凯回道。
扶枳想了一番:“黑水营管这个?”
孙凯很是为难:“黑水营是不管,可他们老大什么事儿都要掺和。”
“等明日主子醒了再说,易先生怎么样了?”易先生年纪大了,这么一打,可别丢了老命。
也亏得那些孩子们看易先生年迈,下手轻,易先生只是皮肉伤而已,孙凯安慰了一声:“邱业还说若是此时解决不了,他便先回去了。”
“让他吃些暖和的再回去,他行走两边,比不得我们安稳。”扶枳从房里拿了件内缝兽皮的大氅给孙凯,“让他带走吧,天还是冷的。”
第二日晨,秦睦起了,自行在这院吃了早饭。
扶枳问了秦睦,李狷等人如何办。
秦睦放下碗碟,擦了嘴角,出了个招儿,那些个孩子就算逃了出去,无依无靠还是只能乞讨。
用了饭,秦睦直接让人将自己在那个院书房里的东西搬到这处来。
陆璋终于敢来见秦睦,唯见他指点着丫头搬运自己的东西该如何放置,见了陆璋亦如往日谈笑:“近日不见你。”只就眼底下泛些青紫。
“你身子可还好?”陆璋缓缓靠近他,还在为项融给秦睦下药一事愧疚不已。
秦睦笑答:“很好。”
陆璋微微低头便可看到他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忍不住指尖轻碰了一下。
秦睦猛然缩了手,面色顿时惨白。陆璋也被他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却又被秦睦拽着衣袖站稳了。
“秦晏,若是你厌我便直说了,怎么偿还我都肯。”陆璋倒是自个儿生了气,一挥袖便打开秦睦的手。
一旁搬书的丫头看了一眼,又扭头继续搬书去了。
心中暗叹陆怀质将儿子养得太过娇气,嘴上还是安慰:“你在想什么?我不过是疼。若是怪你,你现在定然是满身窟窿。”即便是自己不动手,扶枳也不会轻饶他。
陆璋将信将疑:“当真?”
秦睦不再同他纠结于此,起身:“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不行吗?”陆璋只是担心他而已。
觉得阳光刺眼,秦睦抬手拿本书遮住眼睛:“可以,你都为我与项融决裂了,我怎舍得你孤苦无依?改日介绍几位姑娘给你,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半张脸掩在书本底下,笑得天真,满鼻子墨香。
陆璋瞧他开心,心里安分许多:“秦晏,若是让你永远不出仕呢?”
秦睦反问他在讲什么笑话。陆璋顿时回神:“若是你不出仕,那你我根本不可能遇见。”
接下来几日,秦睦府上日日施粥,每日换一个地方,日日拉了三公子,三公子虽不想同那些满身黑灰的乞丐一处,但是面上装得很是和蔼,邱业暗伏在丫头、家丁里,眼睛紧盯着那些端着破碗来讨吃食的孩子们。
终于在第四日,邱业看着了来领粥的李狷等人,待几个小童走到没人的巷口,他才喊住几个人:“李狷、黑娃儿,别不知好歹,跟我回去。”
几个人出来时干干净净,几天小乞丐一做,浑身和在烧黑了的柴火堆里滚了一圈似的,小脸儿发黑。
李狗娃还特别仗义地让几个兄弟们先走,他断后。确实几个人中,就数李狗娃打架最为凶狠。
可邱业只三两招便将人制服了,来回问他,剩下几个孩子去哪儿了,他也不肯吱声,既然如此,邱业只好将他捆了送到秦睦那边。
秦睦新书房才布置好,沈迭来瞧瞧,比起那院儿的书房要更大些,他便坐在秦睦一旁看着他练字,与秦睦为人无异,瘦长却极有风骨的,同是云中别鹤般恣意潇洒。
邱业敲门:“先生,只抓到了李狗娃。”
秦睦皱眉,施施然放下笔,问道:“李狗娃?”
被扭跪在廊下的李狷李狗娃听了便要叫骂,却被扶枳捂住嘴,不能声张。
“被您改名李狷的那个孩子。”邱业回到。
秦睦问:“那其余的呢?”
邱业本是想李狗娃告诉了他那些猴子都在哪儿,也算李狗娃将功折罪,但李狗娃倒是骨头硬,半个字儿都没透露。
秦睦咳嗽了两声:“让他赤着上身跪在螺壳上,碎了一个打一鞭子,换了接着跪。”
邱业刚想求情,里头秦睦又咳了几声:“你辛苦了,先在府里歇着,明日带他回去。”
扶枳让丫头搬来一盆子螺壳,大小不一,随手拾了两个扔在李狗娃面前。
李狗娃刚想叫骂,被扶枳一个耳光打蒙了,愣怔会儿便要挣开绳子,扶枳又一个耳光直接将人扇跌跪了下来,膝盖直接碾碎了一个瓷白色的螺壳。
扶枳恍若无事:“主子,碎了一个。”
“打吧,我听着呢。”秦睦自个儿斟了茶,对面沈迭吃惊地看着他。
秦睦微呡一口,眼睫微动,缓缓长舒一口气,挣开眼睛,满眼淡然:“这便是做错事的下场。”
沈迭手中的棋子儿掉了一地,秦睦放下茶杯笑问:“又不是罚你,你怕什么?”
外头被扇了两巴掌的李狗娃半张脸都肿着,干瘦的面庞突然有了不正常的血色,唯唯诺诺地跪在扶枳方才新扔下来的两个螺壳上,浑身直抖,没几下便又将螺壳弄碎了。
扶枳随手折了根枝条,扒了李狗娃上身的衣服,轻描淡写地给李狗娃来了一鞭,李狗娃被抽得浑身发抖。
“跪好了。”扶枳给他解了绑,又扔了两个颜色不一、大小不一的螺壳给他。
李狗娃刚起身想要跑,又被扶枳一脚踹跪了下来:“跪好了。”
扶枳毕竟与这些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不长,邱业就不同了,若是他动手,李狗娃还能少些疼痛,邱业要拿过扶枳手中的树枝,却被扶枳躲了过去:“你劳累了,还是我来吧。”
李狗娃生生受了几十鞭才在两个螺壳上跪稳了。不论螺壳本身大小就是不一样的,跪下的两条腿的力道也不一样,若是某一条腿力道不对,便是要挨打的,且螺壳上满是大小不一的刺,就是疼了也只能跪在上头。
李狗娃只能维持一个动作、一个力道,力道轻了,腰腹疼,若是力道重了,这螺壳碎了,又是要吃一鞭子的。
这么反反复复折磨,李狗娃终于能够在螺壳上长跪一段时间了,正当李狗娃腹诽之际,秦睦抱着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男孩儿出来。
男孩儿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绸缎,便是袖口的花纹都是精致的,男孩儿沉沉看他一眼抱紧了秦睦脖子:“二哥,我怕他。”
秦睦站在廊上,轻描淡写望了眼跪在地上身子单薄的少年:“怕他做什么?你是小少爷,他是什么人?”
李狗娃恨恨地看着走远的秦睦,青衫翠如松柏,身子亦是挺拔,忍不住想若自己出身高贵些,秦睦是否会对那个孩子一样对他,却又是不小心又跪碎了一个白色的螺壳。
扶枳一鞭子又在李狗娃的背上留下一道痕,李狗娃闷哼一声,秦睦置若罔闻,连头都没有回。
今日这晚上,李狗娃跪了一夜的海螺,最后,他起身时,那些海螺壳的碎片已经扎进他膝盖的皮肉里了。
色彩斑斓的海螺碎片上满一面的小刺儿,扎进皮肤,使得人生疼。
秦睦听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时而醒、时而睡,起来洗漱时,会心试探道:“主子,李狷还在还在雨地里跪着呢。”
“让他起来吧。”秦睦坐在梳妆镜前,会心一双柔夷细致温柔地为她束发。秦睦见她心不在焉,便道:“梳过头,让文大夫给他看一看,若是无事,让他到书房等我。”
秦睦用完早饭到书房便见少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乖觉跪在一旁等着。
“膝盖不疼了,还跪着。”秦睦从他身边走过,一身凛冽寒香。
李狗娃回:“疼,但邱师傅让我跪着。”
秦睦端了碗放在案上的滚茶给他:“那就是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是真被打怕了,秦睦不发话,他便那么跪着,秦睦见他如此,抬起下巴令他喝下去:“姜茶,驱寒的。”
李狗娃端起便是一口喝了,喝完了才觉得烫,摸着肚子不敢说。
“罚你是为了什么?”秦睦见他眼中憎恨分明,不由觉得好笑。
李狗娃咬牙回答:“逃跑。”
秦睦捏了颗棋子在指尖:“错了,错一次便拿棋子打你一回。”
李狗娃不吭声,秦睦轻缓地弹出一颗棋子砸在他身上,疼确实不疼,只是秦睦玩戏般的模样实在令人生厌。
“带着他们一起逃跑。”
“眉心。”秦睦是说哪打哪。
李狗娃双目瞪着他,气呼呼地要拨开秦睦的棋子,却不慎跌倒。
秦睦看他活似一个笑话:“既然跪不好便坐下吧。”
“你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是被抓来,逃跑了又怎么样,是不是?”秦睦纤长二指间,白色的棋子光华如玉,可见也是好东西,“我救你,你却逃跑,这是不知感恩,其罪一也;易先生教你读书写字,你却打伤西席,其罪二也;你跑也就算了,还带着那么些小孩儿,煽动无知幼者,其罪三也。”
李狗娃硬忍着眼泪:“我跑就是错吗?你给我们吃,给我们喝不就是为了我们给你们卖命吗?我不应该跑?”
果然少年不知深浅,秦睦笑问:“既然都是死,为什么不选择迟点死?”
“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一定要去送死?那个小孩儿呢?为什么他就能安安生生的?就因为他出身比我们好?”李狗娃的确年少,半点心性藏不住。
秦睦反问:“若不是家世,你何至于此?”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凭什么我们出身不好就应该差人一等?”沈迭被秦睦金贵宝玉般抱着,而自己却要在雨地里跪一夜,就是出身不好便要受这些苦?
秦睦轻笑一声,难掩讽刺之意:“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你若是将来称将称相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既然投胎没投好,便活好了,心中唯有嫉恨,也不过是个只会空口白牙说丧气话的蠢人。”
“你跟着你邱师傅回去,反省反省。”秦睦挥手让人出去。
邱业一直等在门外,听秦睦发落了李狗娃便拉着他回去了。
扶枳进来时,秦睦一副风流淡笑模样让他疑是故人,微怔片刻,他才上前:“还要找那些小孩儿吗?”
秦睦点头:“去找吧,尽人事,听天命。是活是死都是命该如此。”
未等扶枳出门,文大夫冲进来:“秦晏,你怎么讲那个孩子打成那样?”
“不过是多受了几道鞭刑。”秦睦毫不在意。
文大夫吹胡子瞪眼:“一身鞭伤就算了,膝盖上都是细碎的小伤口,还感染了风寒。”那孩子比文晗大不了几岁、比秦睦小不了几岁,那么枯瘦的身子,整张背上都是裂开的、被水泡发的伤口,还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流着血。
秦睦淡然一笑:“下次不会了。”
“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