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的花,有开有谢;正如再好的宴,也有聚有散。而聚会的人,当散场之后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娘。
白日里的投壶,马芳华输了,而且输得很不甘心。所以晚膳也没心思吃,窝在客房里不想动。那客房在梅香园南角的一片竹林里,景色幽深,堂宇宽静,前后多栽植有各种花卉,正是王家为来园的众位姐准备的休憩之处。
马夫人遣丫鬟来过几回了,可马姐气性大,脾气上来了几头牛都拉不回,马夫人无奈,也只得随了她。但心里还是想着早晚要好生收拾一回这拗脾气的女儿,只是因为此时的她,没时间亲自去。
她在等,一出好戏即将上演。
夜,总有夜的美!
古家大姐走在花石幽径中,身后跟着她的大丫鬟,手里还提着一支巧的雕漆提盒,隐隐散发着饭菜香气。天光暗淡,使得周遭景物斑驳,但是并不昏暗。一路上还有那丫鬟婆子匆匆走过,偶尔也会碰到三两个散步的姐,后面亦都跟着丫鬟。
来到马姐的房外,见门外堆着好些器具,雨儿正指挥着丫头搬进搬出。
古琦挑挑眉,没话。
雨儿见古家姐来了,面色一喜,对着屋里喊了句:“姑娘,古家姐来了。”
“是琦姐姐来啦?快快进来。”
雨儿撩开棉帘,古琦进到屋子里,抬眼一瞧,四处如雪洞一般,一应玩器挂画皆无。案几上只放了一支梅瓶和妆奁,梅瓶里插着一支红梅,略显妍姿,茶奁茶具并两话子皆胡乱摆在离床不远的六角桌上。
古琦皱皱眉,问道:“住的不舒服?”
马芳华手里抱着一个大鸳枕伏在床边,声音懒懒地:“哪有?只是用不惯别人地西而已。”
“带了些饭菜来,怕你饿的狠了”,古琦上前坐在床边,拍拍好闺蜜的肩膀,道:“瞧我对你多好,知你心情不好,连戏都没看,就来看你了。”
“不就是牡丹亭嘛,都不知看了多少回了,怎么还那么大的瘾?”马芳华不以为然道。
“切,重头戏可不是这”,古琦一扬下巴,又道:“姐大老远从京城跑来,是为了一睹阮家班的风采!”
“是是是,然后顺便再看修哥哥?”马芳华替她了下句。
一旁的两丫鬟都忍俊不禁,这看人是顺便,看戏倒成了正事。
“嘿嘿,知我者,华儿也!”
“扑哧,琦姐姐啊,知你者,我看是那阮家班吧?”
“嘿,你别,这王家叔叔真是厉害,居然请了阮家戏班来!京城如今正迷这阮家班的戏呢,只可惜他们不进京,要不然定会天下轰动!”
“听我娘,今儿有他们的燕子笺,来还有一出,但好像人没齐唱不了,就只有另外加了一出牡丹亭。”
“怎么能少一出呢?”古琦暗觉可惜,又道:“诶对了,今儿唱的是昆腔还是弋阳腔啊?”
“哈哈,琦姐姐怎跟我娘一样!自然是昆腔,不过我觉得弋阳腔也好听。”
“切丫头不懂戏!”古琦有些不屑。
马芳华奇道:“琦姐姐怎的跟我娘的一模一样?我娘也我不懂戏,只是要怎样才算懂?”
“没看过陶庵老人的书吗?那里面可的明明白白。总之,阮家班的戏那是,出色,脚脚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好吧好吧,都出色!我看你更适合当我娘的女儿。”
“就快开场了,你真不去看?”古琦问道。
“不去,不想看到谢采箐。”马芳华又懒懒地道。
古琦嗤笑一声:“怎么?怕被比下去?”
“切,只是不想看到她嚣张的模样。”
“哈哈,她自有她嚣张的钱!换做我也会如此,没有最嚣张,只有更嚣张!”
马芳华满脸的苦恼:“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她好?我娘天天跟我念叨,采箐这样好,采箐那样好,难道天下女子就只有抚琴吟诗是最好的?难道像抚莱阁大当家那样就不好吗?我倒觉得邬姑娘那样好。”
古琦瞧着她,眼睛眨眨,又眨眨:“哟,一连提了三个有深度的问题,看来咱们华儿是长大了,有心思了!不过今儿是没空,等过些时候姐姐我再来找你道道。”
“噗哈,赶紧去看你的戏吧!我就不去了。”
“那你干嘛?”
“我看话子!”
是夜,宽阔的马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虽然天已擦黑,可路上并不寂静,时不时就有马车跑过,繁华江南的夜里,可并不寂寞。在这条繁忙的道上,有一辆毫不起眼的牛车慢悠悠地跑着,混在一辆辆高头大马引领的马车中,倒显得有些打眼。
坐在豪华牛车里的正是被别人拿来作对比的邬阑,还有樱,赶车的是张伯。
“还好没有造成交通堵塞”,邬阑撩开车帘已观察了很久。
“啥叫交通堵塞啊?姑娘”,好奇宝宝樱问道。
“咱们来的时候那样,就是交通堵塞”,邬阑解释道。
“哦,那为什么要交通堵塞?”樱又问道。
邬阑翻翻白眼,怎那么多问题?
“我樱啊,要不你继续念叨你的杜十娘,就别再问了,好伐?”
“是杜丽娘!姑娘怎么老杜十娘?”樱有些不满。
哦好吧,排行老十的杜丽娘
梅香园晚间上演大戏,这吸引了许多宾客驻留园里,就为了一睹阮家班的风采。只可惜邬阑不是受邀嘉宾,可没资格留下看戏。就算她能留下看,也不看不懂啊,又不是看电影,那咿咿呀呀的不好好话,听着费劲。
可周围的人一听到有戏,个个都欣喜异常,只有邬阑一个无动于衷,就连张伯都奇怪。这要怎么解释?几百年后的人都看电影不看唱戏?
所以她只有抠抠脑袋,嘿嘿傻笑两声。
不过这古今粉丝都一个德行,樱就是一个狂热粉,这一路上都在跟邬阑普及牡丹亭。好吧,这下知道了杜十娘跟杜丽娘没关系,柳梦海不是法海,阮家班是戏剧班不是武术班……
是夜,梅香园里的凤池隐园,
谢大奶奶才沐了浴,穿了便服出来,王嬷嬷替她绞发,绞到半干,就用粤中产的一种淡黄色香胶,三匙浸热水半瓯化开,然后匀净的涂抹在发上,再用抿子掠鬓,掠过之后,头发香逸顺滑,发梢鬓间都会留下淡淡的芳香。
谢大奶奶坐在镜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微微坨红的脸庞,屋里的热气足,加之沐浴后血液循环好,使得平日里清清淡淡的她,此时看起来也俨然自带三分媚。
“奶奶气色真好”,王嬷嬷道。
谢大奶奶笑笑,手里把玩着一把梳帚,漫不经心地道:“心静,自然气色不差。”
嬷嬷动作一顿,心里划过一丝难过,她知道,自从薛姨娘进门后,奶奶沉默好多。就是个静性子,发内敛,就不爱话,夫妻相处自然无话可,平淡的如白水。只是奶奶看着静,其实是个心思重的,很多话不愿意出来而已。
从看着她长大,嬷嬷自然知道她的脾性,所以转了话题,让奶奶能有些兴致。
“奶奶,奴婢有些不太明白,为何奶奶会对那抚莱阁另眼相看?虽这事儿是奴婢的主意,可马夫人的对啊,那毕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馆子……”
谢大奶奶果然扑哧一笑:“你这会儿了才跟我她上不得台面,白天怎地不?”
嬷嬷赧颜,嘿嘿笑道:“这不是瞧着那家新鲜嘛,从没见过,奴婢就觉着不定会有出其不意的惊喜。”
“呵呵,要的就是那个新鲜没见过,那红姑多傲气啊,我还头一次见她如此推崇一个人,对了,那当家叫什么来着?”
“那姑娘姓邬,京城邬家那个邬!看着年纪倒是不大。”
“呦,我怎么觉着……这邬姑娘一定会不同凡响呢?”
嬷嬷疑惑道:“奶奶为何会这样想?”
谢大奶奶迟疑片刻,才道:“我也不清楚,感觉这邬姑娘与一般闺秀不同,活得挺有滋味。”
夜渐深,屋外有人回禀。
稍倾,见一丫鬟撩帘进来,手里拿着一支剔红锡胎的香盒,她近前朝谢大奶奶敛衽一跪。
谢大奶奶抬抬手,一旁的嬷嬷道:“香拿来了?是什么香?”
丫鬟恭谨答道:“这是返魂梅,奶奶今儿就用这香吧?”
嬷嬷看了一眼,道:“大爷那里拿的?”
丫鬟点点头,而后径直走到屋角放置的香几前。那黄花梨香几有半人高,几上放着炉瓶三事中的两只,一支香瓶里插着香匙和香筷,一支古朴的宣德铜熏炉,炉里盛着香灰。铜炉包浆浑厚,泛着暗暗幽光,可见平时是仔细保养着的。
丫鬟准备燃香,先用香铲将炉里的香灰铲匀,中间挖一炭孔,将烧红的炭球埋入炭孔,再铲平香灰。而后又从香盒里挖出一块和香,衬以云母片,放置于炉上,待烟气散尽,一缕幽香便袅袅飘散出来。
做完这些,丫鬟收拾好香具,又道:“奶奶,刚大爷的长随过来,爷今晚要来奶奶这里。”
王嬷嬷眼睛一亮,道:“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须臾,丫鬟退下,嬷嬷转头瞧着谢大奶奶,道:“奶奶可是要备些醒酒汤?”
谢大奶奶却神情淡淡地道:“不用,他一准儿从薛姨娘那里过来,定时喝了醒酒汤的。”
王嬷嬷只得又道:“那奴婢去备些茶水。”
“去备些玫瑰露吧,”谢大奶奶道。
嬷嬷迟疑,问道:“是薛姨娘拿来的玫瑰露?”
是夜,薛婉的冷庐轩内,
王恺忮在席上吃了些酒,菜到没吃几口,这会到觉着有些饿了。薛婉亲自下厨,用碱水和面,然后擀成细如韭叶的面条,水开下锅,煮熟后捞出,再浇上鲜香酸辣的肉臊子,一碗臊子面变成了。
这面筋道爽口,汤味酸辣,正是王恺忮喜欢的口味,呼噜一阵,须臾,整整一海碗的面便下了肚。
放下碗筷,待丫鬟将炕几收拾停当,又伸手接过薛婉递来的清茶,抿一口,只觉齿颊生香,不禁赞道:“好茶!”
薛婉展颜一笑:“这茶到不甚出奇,山中的野茶而已,只是味是醇厚,亏了这水是山顶的泉水,又是用松花做柴,沙瓶煎的,这三而合一,自然好了。”
王恺忮莞尔:“吃了酒,口中黏腻,这清茶真真合适,还是婉儿懂我。”
薛婉的笑靥染上轻薄红晕,正所谓灯下看美人,看美,何况是这样的好颜色。王恺忮也不禁有些动情,伸手抚上她的面靥,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脸颊,指尖传来温软细腻的触感,引得心头阵阵悸动。
这一刻的美好,连等候在外的刘嬷嬷也不忍打断。半晌,才听到王恺忮道:“进来。”
刘嬷嬷进到屋内,低头敛衽一拜,而后回道:“爷,敏儿已在外院候着了。”
蜡烛尚未燃尽,灯芯爆出灯花,在安静的房里显得格外清脆。
薛婉敛下双眸,王恺忮挑眉看着她,道:“爷和淑颖三岁定亲,十九岁结褵,妻之事夫,白首无违,你们奶奶……”
“爷,妾知道了”,薛婉复又展颜,道:“妾伺候爷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