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
“你们两个!”芍药夫人叫住屠诗和寂寞芬芳。
斑斓锦耸肩,笑容满面:“我等你。”便先行离去。他心情不错,还哼起小曲儿。
夫人走近站定,只见她阴着脸,宛如一朵染霜的花儿,对屠诗道:“百花观是我多年心血,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它。你我毫无交情,你可明白?”
这是丑话说在前头了。屠诗笑道:“明白。不会给夫人添麻烦的。”
“哼,已经添麻烦了!”夫人瞪了一眼寂寞芬芳。“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冒险者想要进来?要不是被乌霆歼的名头镇住,你的小情郎已经被乱刀砍死了!”
寂寞芬芳先是大羞:“夫人你乱说啥……”随后又忧心忡忡,情绪变化极快。
百花观有数座小楼用以给夫人朋友住宿,而位于庄园中心的主楼则是专门设宴所用,高得从园内任何位置都可看到,最多可同时招待五十人。主楼一楼层高三丈,中有空地,以作舞池,公孙大娘的弟子时常在此献艺。宾客环绕舞池而坐,可边饮酒边欣赏舞乐。虽然此楼设有二楼,但奇的是没有楼梯可上去,有时二楼灯火通明,且有人高声谈笑,因此宾客们私底下都说是在招待妖怪之流,真相如何,至今未知,这也让芍药夫人愈发神秘。
宾客入座。乌霆歼带着捕快浩浩荡荡地坐了一堆,酒还没上就高声笑闹,不时口出秽语;李方琳牵着两个小侍女坐到乌霆歼斜对面,旁若无人地对女孩儿们搂搂抱抱,俨然一个浪荡公子;青衣文士则匍在李方琳左首,脸贴桌面,用指头蘸着唾沫在桌上写写画画,也不嫌脏。据寂寞芬芳介绍,文士名为张旭,是历史上有名的书法家。如果说寂寞芬芳是屠诗的忠实粉丝,那么张旭就是公孙大娘的忠实粉丝,他为了多见偶像几面,经常往百花观跑,一来二去都和八杆子打不着边的李方琳混成酒友了。
屠诗坐在角落,时刻感受到斑斓锦投来的目光。
乐师入场,公孙大娘的弟子们现身,随丝竹声起舞,寂寞芬芳也在其中(对于生活职业者来说这是躲不开的任务)。她们个个都如花似玉,衣着一致,跳的是敦煌舞。说到这儿就不得不说主楼设计精妙了,自天花板垂下道道红绸,三丈层高足够舞者借红绸辗转腾挪。她们把杂技和舞蹈结合到一处,在空中舒展身姿,飘飘欲仙,宛若飞天。
自能感应气息以来,屠诗时时运用,逐渐得窥个中精妙。人之气息并非一成不变,会与外界事物互相影响。舞者们剧烈运动,气息尤为明显强烈,更是随着乐音节奏而变化,时急时缓,时轻时重,时涨时落。按理来说,宾客若是沉浸在歌舞中,气息也会随歌舞变化,但屠诗却感觉不到他们有任何变化。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几乎没人在意歌舞!
现在气氛十足微妙,唯独张旭体会不到,仍写写画画。
歌舞罢,舞者退场,乐师继续演奏,而侍女们入席为客人呈上酒菜。寂寞芬芳来到屠诗身边坐下,额头汗津津的,身上蒸腾着微微的热气。屠诗随手递去手帕,女孩儿红着脸,声若蚊呐:“谢谢。”
“斑斓锦说是你通风报信的。”短短一秒内,女孩儿的脸由红转白,屠诗接着道:“低级的离间计。”
“我不会出卖你的!”
“壹佰伍拾万元,我上网查了一下,就算是公安部对逃犯的通缉悬赏,也没有壹佰伍拾万元这么高。你知道这导致什么结果吗?”
屠诗回想起吃晚饭时的情景。他经过网吧前台,和小妹聊了两句,小妹忽然说:老板,你长得有点像御清锋啊。屠诗哈哈笑道:那你是不是要举报我。
他当时虽然笑着,心里却害怕得不得了。壹佰伍拾万元足够让圈外的人都去关注他。御清锋是他,屠诗也是他,人们找不到御清锋,却能找得到屠诗。也许有一天,他的真实姓名、家庭住址、手机号码、工作单位等一系列隐私都会被公之于众。如此看来,在游戏里被抓住不是最坏的结果。
力量分两种,一种是基于肉体的暴力,这是下等人的力量,是个体的力量;第二种是舆论(也可称为网络暴力),这是聪明人的力量,是集体的力量。暴力看似强大,却万万敌不过舆论。在而今信息大爆炸的环境里,任何不文明的行为只要被拍摄下来并在网络传播,被曝光的人会遭到千夫所指,甚或无疾而终。
御清锋做错什么了?他肯定做错了呀,不做错的话为什么别人要拿壹佰伍拾万悬赏他,而不是他拿壹佰伍拾万悬赏别人?一个巴掌拍不响嘛!就算他这次是被冤枉的,他过去肯定也不清白!翻!去翻他的历史言论,去翻他的陈年旧账,正所谓“人非圣贤”,他一定有污点!法院有追诉时效之说?哼,心慈手软!正义虽然迟到,但绝不缺席!就算没有这壹佰伍拾万元奖金,也该揭发他、举报他!谁会怕他的剑?!
看着对方惊慌失措的眼睛,屠诗喃喃道:“这酒怎么还不上?”
寂寞芬芳刚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师傅招手,只好默默离开,来到师傅身边。她扯扯师傅袖子:“您能帮他逃走吗?”
公孙大娘拉下脸来:“在乌霆歼面前放走通缉犯?我知道女大不中留,可你总不能为了情郎就把师傅害了吧!”
“夫人、您,再加上李方琳?”
“你还想把她们都拉下水?”公孙大娘气笑了,拿手指戳弟子脑门:“平时好好的,怎么今天特别傻呢?”
“方琳妹子!”忽闻雄浑声音,却是乌霆歼招呼李方琳:“你可知柯景腾惹出祸事了?”
“嗯?”李方琳眯起眼睛。
柯景腾,“九把刀”之一,琉球人士,能文能武。乌霆歼嘿嘿笑道:“今日朝中传来的消息,琉球太守欲自立为王、改税为贡,而柯景腾利令智昏,参与叛变。”
“找死!”李方琳柳眉倒竖,一拍桌子,酒杯跳起,喝声震得乐师们都弹错一个音。“不识好歹,德不配位,从此再没有‘九把刀’,只有‘八把刀’!”
“好!好一个‘八把刀’!谁想女儿家也有这等见识?”乌霆歼举杯:“敬你!”
李方琳也举杯,一饮而尽,酒水沿着雪白脖颈滑落,在锁骨处缓了缓,一直淌到胸口。乌霆歼抿着酒,眼神随着李方琳脖子上的酒液一路往下,像要拿李方琳当下酒菜,恨不得吃了她。
侍女们抬来一张桌子,摆在场地中央,这时芍药夫人抱着蜜瓜大的酒坛登场。她小心翼翼地把酒坛放在桌上,这才向各位道万福:“各位,今日有新酒奉上。”
乌霆歼拍掌道:“总算来了!”
“小女子以为,酒之风味八分在味,二分在名,只饮酒却不知名,美中不足。”夫人把手放在酒坛红布封子上:“此酒名为‘春秋’,乃是采百花精华、取草木枯荣之意而酿就,口感丰满,后味却不足,于是先人辗转来到长安,借古都沧桑、家国兴衰之意,终让‘春秋’更上一层楼。”
封子一揭,花香四溢,人人称奇,就连张旭也减了醉意。
屠诗知道“春秋”的本质是月华酒,而月华酒本质乃是月华,是道家手法所制,名为酒,却不醉人。为何芍药夫人须等待晚上才让他喝酒?只因白天阳气浓烈,阴性的月华酒一开封就化去,必然影响风味。
公孙大娘忽然道:“芬芳,你眼光不错,御清锋虽然身负罪名,却是个人物。”
寂寞芬芳仿佛听见自己被夸一般,笑逐颜开:“师傅你为啥忽然对他改观?”
“你眼中只有他。”
“师傅!”
“乌霆歼眼中只有李方琳,李方琳眼中只有乌霆歼,芍药眼中只有百花观,斑斓锦眼中只有御清锋,而御清锋眼中只有酒。他不像是好酒之徒,也许他把喝酒看成当下最重要的事,因此心无旁骛,生死置于度外。”公孙大娘叹道:“偌大一个酒楼,竟只得一人眼中有酒,奇怪,奇怪。”
寂寞芬芳听得不是很懂,问道:“那师傅你呢,你眼中是什么?”
“我眼中是一出闹剧,我想看它怎么收场。”公孙大娘笑道。
“慢着!”
眼看侍女们要上前分酒,斑斓锦把上衣脱了扔到一旁,只见他左臂、右臂各纹着一头下山虎,胸腹更是有个张开血盆大口的虎头。这造型倒是和名字相得益彰,但和职业可就不搭调了——素来都是混混青皮纹身,官府中人纹身岂不是自折身价?
夫人笑容一僵:“后生,你——”
“夫人,我刚刚才发现有歹人混入其中。”斑斓锦返身冲乌霆歼一抱拳:“等我拿下此獠,大家再开怀畅饮吧!”
李方琳皱眉:“乌大人?”
乌霆歼皮笑肉不笑:“我家孩儿立功心切,各位见笑了。”
这话无疑是打包票了。斑斓锦笑容更甚,站到屠诗面前:“我把消息传播出去,并不是想让人分一杯羹,而是想让他们见证我的胜利。今夜之后,不,五分钟之后,全九州都知道是我夺得悬赏。什么凤翩翩,什么篁歌未央?他们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我才是全九州最强的玩家!”
屠诗仰脸问:“你想和我动手?”
斑斓锦但笑不语,只勾了勾手,示意屠诗出战。
屠诗很干脆地举起双手:“我投降。”
“嗯?”斑斓锦和寂寞芬芳异口同声。
“有个很爱很爱喝酒的前辈和我说:酒这种东西,很神奇,喝酒时心情不好,酒就会不好喝。我们打打杀杀只会坏了心情,再好的酒也没意思。我投降。”屠诗一边说,一边还冲李方琳和张旭点头,他对于“打扰他人兴致”一事是真的很抱歉。那两位懵乎乎地也点头。
寂寞芬芳跳起来,被公孙大娘重重摁在小几上,双手被扣,动弹不得,只能蹬腿尖叫:“快跑啊!”
屠诗冲她笑笑,又问斑斓锦:“你家有没有订报纸?”
“你和我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想找由头求情的话,劝你还是省点儿口水!”
“我们这一代不看报纸很正常,可是热搜你总该了解吧?”屠诗促狭地笑道:“就在今天傍晚,轩辕低调撤销对我的悬赏了。换句话说,你一分钱也拿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