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涯觉得,身旁这个人儿就是天生福缘深厚那一类,旁的人一辈子踏遍名山大川寻遍洞府,可能还没她坐在家中收集到的宝物多。
他将神识沉入圆镜后,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幻,横三竖三的格子里嵌着易数,泠涯观望了一会儿,便知是要让这些格子内的易数横竖相加的二倍皆为同一个结果,既能解开。
不过几息之间,这幻便被他破解,镜子忽然震动起来,过了半柱香时间,一个由光柱组成的幻象从镜面中折射出来,浮现在半空中。在这个幻影中,蟠龙镇的虚影呈现出来,虚影当中由红色线条清楚地标注出一个阵图,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阵中阵,八门位由八个颜色不同的光柱呈现,阵眼则是一个暗红光柱,十分直白地标记在其上。
何墉望着眼前的景象,感叹道:“这是什么法宝?竟如此厉害!”
沐昭望着这个仿佛息地图一般的西,暗自咋舌——自己这是什么运道?
泠涯蹙眉望着阵图,沉默了片刻,道:“何道友,你同我一道破阵。昭儿,你带着红绡和至乐回客栈等候,阵破之前不要出来。”
“让我帮你吧。”沐昭轻声。
泠涯望向她,低声安抚:“我不会有事,你安心等我。”
沐昭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那你要当心呀”
泠涯揉了揉她的脑袋,用眼神示意她放心。
沐昭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际默然不语,红绡安慰她:“不要担心了,凭真君的事,定然不会有事。”
沐昭点了点头,刚想话,整个大地忽然震颤起来。
二人吓了一跳,只见窗外由几个向升起几道暗红色的光柱,轰隆轰隆响着,许久才平息下来。沐昭和红绡对视一眼,忽然感觉四周光线起了变化,耳旁响起扑簌扑簌的声响,二人循声望去,便见墙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斑驳起来,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在缓缓收紧,不到一柱香时间,真正的蟠龙镇现出真身,整个镇子被一阵灰雾包裹着,愈显破旧。
镇中想起一阵阵呼啸声,“桀桀桀”似鬼哭狼嚎,沐昭够出身子往外头一看,一团一团尖啸着的魇魔四处乱飞,想要逃往镇外,却撞上泠涯早就布好的隔绝阵。
一阵迅雷无匹带着凌烈杀意的紫电乍起,瞬息而过,数百个魇魔瞬间被打成飞灰。
“阵破了”沐昭道,“去帮师父!”
她即刻祭出飞剑,往窗外飞去!
红绡一愣,接着紧随其后,至乐站起身来,望着御剑飞远的两个少女,忽然对着空气问了句:“怎么办?”
一个十分微的声音在他耳廓内响起:“没想到泠涯竟有这等事,能破了我的子母玄阴大阵。”
“接接下来该如何?”童子神情中透着些许害怕。
那声音轻笑:“蟠龙镇不过其中一个,丢了便丢了。只要在他身上种下了心魔蛊,一切便还在我掌控中,你做得很好。”
纸人吞了吞口水:“我我都照着你的吩咐办了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
“自然。”那声音着:“既然事情有变,计策便须调整,你等我消息,自己放机灵点。”
“好”
沐昭与红绡配合着,将身旁的魇魔一一打散,缓缓朝着泠涯的向移去。破阵的动静太大,终于将路过的修士吸引过来,一群修者望着被隔绝阵拦住地四处乱飞的魔魅,失声喊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多魔族!”
“怕是出事了,去帮忙!”几人着,纷纷加入战局。
一直到黎明时分,镇中的魇魔才被诛杀干净,整个镇子现出原形——镇中长满荒草苔藓,一处荒废的院落里,一团由黑气包裹着的怪异空间出现在众人眼前。
魇魔被灭后,那个处于半幽冥界的似乎看不到边际的空间骤然缩,如今只剩一个房间那么大,那口黑沉沉的棺材躺在正中央,被一个暗红色的阵法围绕着,其上现出那个裂口再度变大的裂隙。
一群人望着那裂隙,面如土色,一个修士问道:“这这是什么?”
泠涯沉声回应:“魔界裂隙。”
众人心中已有了答案,听他这样,脸色纷纷沉下来。
千年前那场祸乱实在太过惨烈,光看史料便觉触目惊心,过了这么久,仍叫人心有余悸。
“请问这位道友尊姓大名?”一个修士拱手问道。
修士到了金丹期便可保持容貌不变,泠涯看起来实在太过年轻,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身上的气场却十分强大,一群人均看不透他的修为,若是喊“前辈”担心他会不高兴,那人只好喊了声“道友”。
“泠涯。”他拱手回礼,淡淡道。
一群人听罢,纷纷大惊,忙着上前寒暄。
“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泠涯真君,久仰久仰!”那人道,他望了望那个裂隙:“这个裂隙该如何处理?”
“我已通知门中长老前来,各位不妨也将此事传回师门。此阵布下已久,想来魔修早已蠢蠢欲动,早日防范总不会出错。”泠涯缓声着。
众人纷纷称是,商量了一会儿,其中几个告辞离开,忙着赶回师门将此事上报,只剩下几个爱凑热闹的。
道可的动作十分迅速,泠涯给他的飞梭就是极品,他只用了一日不到便已飞到炎机城,将消息带到了驻阁,亦将书信通过传送阵传回了门派。
一群人回到蟠龙镇时,正好是第三日。道可发现镇子变了模样,比之他离开前破损了半点不止,仿佛时间一瞬过去二三十年,他几乎以为自己记错了。
看到那裂隙和法阵,跟随道可而来的长老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道可离开时只知镇中出现了魇魔,并不知道还有一个裂隙存在,故而带去的消息帮并没有提及这个裂隙,看到如今的景象,那长老赶忙命弟子将新的消息带往炎机关城,迅速传回门派。
丑奴的怨灵被泠涯用阵法困在棺椁内,一群人围着那棺椁商量着对策,缝隙一时之间无法封闭,最好的办法便是先将丑奴的魂魄打散,毁了法阵,再布新阵稳固裂隙,令其不再扩张。
“师叔祖,当务之急,应当尽快将此怨灵的魂魄打散,不能再拖了!”一个长老拱手道。
泠涯沉默着,并没有即刻表态。
他答应过沐昭要想办法超度丑奴,对上她,他便时时失去原则,变得犹豫起来。
“师叔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那长老焦急问道。
“此怨灵生前颇为可怜,若是可以,我欲想办法将她超度。”泠涯轻声解释着。
“这是妇人之仁啊!师叔祖!莫她的魂魄早已与那法阵融为一体,难以分解,单地缚灵向来是最难超度的一类魂灵,它们心中执念未消,这才会被捆缚在亡故之地,你若想消除她的怨念助她入轮回,须得替她完成心愿!这样一拖,恐、恐怕夜长梦多啊!”那长老反驳着。
泠涯心知他的极有道理,可一想到那爱给他找事的人儿,他便于心不忍。
“给我一天时间。”他道。
为今之计,只能去劝沐昭,让她放弃超度丑奴的想法。
“哎!”那长老摇了摇头,“便听师叔祖的,只是若明日再想不到办法还望师叔祖不要再犹豫!”
“放心。”泠涯淡淡应承着。
“那些凡人该如何处理?”长老又问。
“由着他们罢,被魇魔困了十数年,想是回天乏术命不久矣,看住他们别生乱就行。”泠涯着。
“究竟是何神圣布下的此阵竟能做到如此地步?”长老自言自语道。
看见镇中那些凡人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过去数十年,当初被困在蟠龙镇的人活下来的仅剩数百,他们被魇魔拖入梦境,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为法阵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魇魔便分批将其中一些放出来,任他们游荡。
法阵控制了他们的神识,使得他们的意识处于沉睡之中,身体却能按照日常的生活的习惯行动,故而沐昭他们入镇时,才会看到那些如同梦游般的镇民。而孩童脆弱,想来早在数年前便已皆数死光。
道可带回了十数人,如今正在镇中布阵,以期在破除以丑奴为引的法阵时能立刻镇住那裂隙。
沐昭看着被困在光柱中的丑奴,叹了口气,轻声道:“黄莺,我会劝我师父想办法替你超度。”
丑奴垂着头,声音像从空洞阴冷的地底传上来一般:“我欲拉你做替身你为何还要帮我?”
沐昭道:“我不知道你将我困在梦境中时,经历那些事有几分真假只是我清楚,你从未害过人。”
“从未害过人?呵呵”丑奴笑起来,“我将画眉和喜鹊的家人皆数烧死,连刚满月的婴孩都未曾放过知道了此事,你还要我从未害过人麼?”
“黄莺,如今一切都已过去,尘归尘土归土。你困在这里这么多年,已经算是赎罪,你该放下心中怨念,往生去了。”沐昭劝解。
丑奴被困在棺椁之上,身影淡淡的,像是风吹一吹就会散掉。她捂住脸嘤嘤哭起来,声音中透着无限凄惶:“放下?我从未害过任何人,他们却个个欺我辱我你又不是我,凭什么劝我放下?!”
沐昭沉默,许久才道:“我确实没资格什么,只是你烧死画眉和喜鹊后,可曾感到快活?你困在这里这么多年,可曾后悔过么?你想一想杜鹃、班主、杨月郎这世上还是有善人的。”
“闭嘴!”丑奴突然尖叫起来,“不要假惺惺!快点叫那剑修将我魂魄打散!我被这法阵困住,日日受锥心之苦,早已受不住了”她捂着脸呜呜哀嚎,四周刮起阵阵阴风,将沐昭的皮肤吹得一阵生疼。
“听我完最后一句,好不好?”沐昭道。
丑奴哭了许久,渐渐停下来,不再话。
“黄莺,我并非是那些害你之人不可恨,只是你恨他们,心中得到半点解脱了麼?恨这种感情最是痛苦,伤害的只有自己,对那些害你之人却是半点无用。”
丑奴静静听着,沐昭接着:“你知道么,我从前也恨过许多人,明明我从未伤害过他们,也妨碍不着他们,他们却要来伤害我。我为此困扰过许多年,实在想不清楚,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他们要这样对我?”
“你想清楚了麼?”丑奴问。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想清楚了。”沐昭笑道,“像我这种人,若是看到别人有缺陷,便会尽量避开他们的痛处,因为我清楚被人戳了痛处心里头会有多难过。可是有些人不同,他们没有这种能力,甚至戳人痛处让他们感到快活,遇到瞎子他们便要瞎子,遇到哑巴便笑哑巴。就像没有道德的人,偏生最爱将「道德」两个字挂在嘴边上一样。你,遇上这样的人,你能拿他们如何呢?”她问。
丑奴抬起头来望向沐昭,静静地不话。
“你知道我后来是怎么想通的麼?”沐昭问。
丑奴摇了摇头。
“我想明白一点,别人伤害我并非是我做错了,而是他们错了。他们没有高级的情感——「慈悲」、「共情」、「理解」,这些他们统统没有,这是很可怜地。”
“什么意思?”丑奴问她。
沐昭望着丑奴,突然笑了笑。丑奴觉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她的眼神里从头至尾没有恶的成分,只在自己最初吓到她时露出些过许害怕,却从未有过嫌弃、厌恶明明知道别人都叫自己叫“丑奴”,她却还是喊着“黄莺”。
沐昭:“黄莺,别人伤害你,错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我们将自己当人看,懂得体恤别人的苦楚,懂得避过他人的痛处,不去故意伤害任何人,有些人却没有这种能力。你恨他们是抬举了他们,只能完不将这些当回事,毕竟有些人很多时候,未必算是人呀。”
“如果你成为一块坚硬的岩石,那么无论有多少臭鸡蛋砸向你,这些臭鸡蛋都伤害不了你啊。”沐昭轻声着。
丑奴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一时觉得新鲜无比——她甚至被她打动,心中的阴霾居然有所松动,微微散开了一些。
“我完了。”沐昭道,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教,我不过想告诉你,有时候放下怨恨,其实是放过自己。”
话音刚落,她突然看见丑奴的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须臾便只剩了一个淡淡的虚影,几乎要看不清。她吓了一大跳,跳起来喊道:“你怎么了?你可不要魂飞魄散呀!”
丑奴低头望了望自己,呆呆道:“我像是要往生了”
沐昭大惊——自己随随便便灌一碗鸡汤,居然能有这样大的能耐?
“那你怎么还不往生?”她结巴着问道。
“不知道。”丑奴沉默了好久。这才答道。
沐昭脑内灵光一闪,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丑奴不话。
沐昭忽然想起“失意人”三个字,福至心灵,又道:“是不是和杨月郎有关?”
隔了许久,丑奴轻轻点了点头:“是我这一生遇到的人中,只有他真心待我好过。”
沐昭疑惑,她想起梦中看见的那个场景,问道:“你给他的书信被人发现时,他出那样的话,你不怨他麼?”
丑奴摇了摇头:“我的脸成了这样,是个人都不会喜欢我那些人为了羞辱他,将我硬和他扯在一起,他会那样,实属正常。”
沐昭沉默。
“我想想办法罢,若是能找到他,我便带他来见你。”她道。
“谢谢你。”丑奴真心实意道,“见不到也无所谓了我如今这个模样,被打散魂魄反而是种解脱,你不必为我过分费神。”
“寻人?”泠涯问。
“嗯,他叫杨月郎,黄莺心中的执念便是他。”沐昭着。
泠涯叹了口气,将她拥进怀里:“过去已三十多年,那人是否在世还未曾知晓,你如何去找?我知你心善,只是此事并不现实,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的好;明日若还是无法解除她心中的执念,我只能将她魂魄打散,我希望你能体谅我。”
孰轻孰重沐昭自然清楚,那阵法一天不摧毁,裂隙便会变大,拖下去只会酿成大祸。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看她沉默,泠涯亲了亲她的鼻尖,轻声安慰;“晚些时候我会集结弟子为她念咒超度,明日若无果,便只能这样了。”
沐昭环住他的腰,轻声道:“嗯”
泠涯抚着她的背,不再话。
房门突然被叩响,一个弟子在外头禀报:“真君,镇子外头来了许多凡人,是从前蟠龙镇的镇民,听镇子再度出现,寻亲来了。”
蟠龙镇四通八达,当年出事之前亦有许多外出的人得以幸免于难。
而那些被困在镇中的人,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死去,只剩了百来个,他们乍然醒来,这才发现时间已过去三十年——而这三十年在他们的感知里,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的功夫。这些天来,镇中哀嚎阵阵,十分凄惨。
听了这话,沐昭从泠涯怀里挣脱出来,道:“我去看看!不定有人知道杨月郎的消息,他从前是戏班子的台柱,不少人认得他!”
泠涯知她是个固执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无奈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往镇口走去。
来到镇口,果然见许多人挤在那里,这些人大多白发苍苍,伸长着脖子往镇中观望。一个长老站在镇口与其中一个解释着镇中的情况,那些镇民听了,纷纷抹泪哭泣。
沐昭走将过去,对着一群人问道:“你们可有人认得杨月郎?”
一群人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一时间呆住,隔了良久,一个声音响起:“杨月郎我认得,我从前跟他是一个戏班子的。”
沐昭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缩在人群后头望着自己。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她赶忙问。
那人犹犹豫豫,道:“知道。”
沐昭心内大喜——真是得来不费功夫!“他在哪里?”她冲到那人跟前,急切问道。
“当年镇子出事后,我在平安镇曾见过他几次,我带着家人搬到平安镇,得知他也在平安镇落脚,靠着在街边卖唱为生。”那男人缓缓着,沐昭很想催促,到底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他当年是我们戏班子的台柱,故而有些名声,这些年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他如今应当住在沙棘村。”
“沙棘村?”沐昭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想了许久,忽然反应过来——他被黄莺困在梦境中时,曾去过她的家乡,便是沙棘村!
“谢谢你!”沐昭道谢,她回头望向泠涯,哀求道:“师父,我去看看好不好?”
泠涯叹了口气,他抬头望了眼天际,如今已是未时,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点了点头,转身唤来一个弟子,交代了几句。
待那弟子走远,他走过来牵住沐昭的手,轻声道:“走吧。”
沐昭望着他傻笑,露出两只饱满的卧蚕。
泠涯轻笑:“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