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村距离蟠龙镇并不远,御剑也不过半盏茶时间。
泠涯与沐昭到时正值日落时分,孩童们三两成群喊闹着各自归家,牧羊人赶着羊群从他们身旁经过,后头跟着几只瘦骨嶙峋的骆驼,驼铃声“叮铃叮铃”响着,悠远空洞,映衬着远处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苍凉又充满生气。
村中人见了他们,仿佛看见天上的神仙下凡,俱都伸长脖子远远观望,又不敢靠近。
这个村子比沐昭在梦境中看见那个更为破败,地上滚满了羊粪球,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下脚,泠涯见她拎着裙子跳来跳去,忍不住笑起来。
他唤住站在不远处偷看的几个孩童,问道:“这村中可有一个杨月郎?”声音又低又沉,十分动听。
几个孩童不敢讲话,只含着脏兮兮的手指头盯着他腰间的玉坠看,沐昭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包零嘴,冲那几个孩招了招手,孩们犹豫片刻,到底围了过来。
沐昭将手中的糖丸分给他们,轻声问着:“你们认识杨月郎麼,可不可以带姐姐去找他?”
泠涯站在一旁,看着她蹲在地上与那些脏兮兮的孩童柔声话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淌过一阵柔情。
孩们狼吞虎咽将得来的糖丸几下吃光,眼睛忽闪忽闪盯着她手里的纸包,像极了是看见灯油的耗子,沐昭笑起来:“你们带我去找他,这些零嘴便是你们的,如何?”
孩童们的眼睛“唰”一下亮起来,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用一口别扭的中原话着:“我们不认得杨月郎,他是做啥子滴?”
沐昭想了想:“唱戏的。”
“我们村没有唱戏的,只有一个外来的皮影匠,他也姓杨!”一个孩争抢着答道。
“他叫什么名字?”沐昭问。
“不认得,大家都管他叫杨怪人。”那男孩道。
“就是他了,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沐昭着,又递给他一颗松仁琥珀糖,引得一旁的孩骚乱起来。
那孩童却突然犹豫了,他望着那颗糖丸舔了舔嘴皮子,却没有伸手来接。
“怎么了?”沐昭问。
“他不住村子里,我娘不许我和他打交道。”男孩道。
“那他住哪儿?”
男孩扭身指了指远处一座山包,那是被风沙侵蚀的岩石,仿佛一座巨大的塔楼,孤零零地立在荒漠里头。
“他住那里,守着坟地。”
“守着谁的坟地?”沐昭诧异。
“马三娘的。”孩。
马三娘?沐昭愣住。
最初被丑奴拖进梦境时,沐昭见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丑奴被自家亲爹卖掉那晚,沐昭记得她爹曾喊她“三娘”,她爹叫马洪奎,那么马三娘应当便是她了。
可她死得不明不白,尸身被压在邪阵中做了阵眼,这杨月郎莫非守着座空坟?他又为何替丑奴守坟?
“他为何替马三娘守坟,你知道麼?”沐昭将糖丸塞进孩手中,柔声问着。
孩心翼翼将糖丸装进口袋,着:“听我阿爷讲过,他是二十多年前来到我们村的,马三娘的哥哥不准他将马三娘的衣冠冢埋进祖坟,他便跑到沙棘坡住了,其余的我也不晓得。”
沐昭扭头望了眼泠涯,泠涯轻声道:“找到他便知晓了。”
沐昭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零嘴分给一众孩,孩子们个个喜笑颜开,围着她闹个不停,直至分完了糖才恋恋不舍离开。
二人不再逗留,泠涯轻轻拉住她的手,心念一动,二人瞬时出现在六七里开外的沙棘坡。
面前是一座巨大风蚀岩形成的山崖,地上长满了沙棘,靠着巨岩的背风处,在一个浅浅的山坳里,用砂土石块垒着一座房子,瞧着颇为简陋。
一个五十来岁,两鬓斑白的男人坐在门口,正擦拭着手中的木箱,那箱子里头是一个型的台景,蒙着一张泛黄的白纱,想来便是用来演皮影戏的道具。
看着面前凭空出现的二人,那男人并未惊慌,只眼中露出些许诧异,片刻便被他隐了去,他拱了拱手道:“两位仙君”
沐昭望着眼前这个面貌清癯的男人,他一双桃花眼早已爬满了皱纹,但还是认得出,他便是自己曾在梦中打过交道的杨月郎。
“杨月郎。”她喊道。
男人愣了片刻:“这位仙姑如何知晓在下姓名?”
沐昭道:“没时间同你解释了,黄莺即将魂飞魄散,我们来找你便是为了带你去见她。”
听到“黄莺”二字,杨月郎登时呆住,隔了半响才道:“仙姑的是三娘?”
沐昭点了点头。
杨月郎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他的眼神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令沐昭一时看不透。看着面前这张被岁月侵蚀的脸,沐昭想起梦里见过那个少年郎,不住感慨流光无情。
杨月郎垂下头去,轻声问着:“她过世已近三十多年,两位仙君是如何”
沐昭打断他:“蟠龙镇的事你应当知晓,黄莺生前怨念未消,死后成了地缚灵,困在蟠龙镇无法往生。”
杨月郎沉默了许久,抬头望向她:“是她叫你来的?”
沐昭点头。
对再度垂下头去,哀叹了一声:“可我无颜见她”
听了这话,沐昭糊涂了。
杨月郎扭头望向不远处,沐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立在那儿,一块木板插在坟包前便算作墓碑,上头写着:「故友三娘之墓」。
沐昭蹙眉——之前在村中听闻杨月郎替丑奴守着衣冠冢时,她心中还暗自猜测,这杨月郎或许是喜欢丑奴地;如今看这碑,显然他只将丑奴当成故友,既只是“故友”,他有什么理由做到这一步,替她守着衣冠冢守了近三十年?
杨月郎望向二人,苦笑道:“家中简陋,没有什么可招待两位仙君的,还望见谅。”
泠涯冲他微微颔首,示意无碍。
沐昭轻轻摆手,道:“不必客气,你为何自己无颜见她?”
杨月郎转身望着丑奴的坟茔,隔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折磨了我三十多年”
二人静静听着。
“我五岁时便被卖到戏班子,吃了无数苦才成为台柱”杨月郎笑笑,笑中含着苦涩,“只是我人缘并不好,没什么朋友,班子里的男孩们都嫌我性子孤僻,不爱搭理我。”
“三娘是后头进来的,她来得无声无息,若不是我习惯在大家睡后到前台练戏,甚至不曾知道戏班子里来了个新的杂役,我一开始虽被她的容貌吓到,后来却与她成了朋友。”
“她是个很好的人”杨月郎回忆着,“我们班子安置在郊外,附近有许多野猫野狗,三娘时常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拿去喂那些畜生。附近住了个孤寡老婆婆,她每日忙完自己的活计,还会去给那婆婆打水劈柴,虽然人人都喊她丑奴,可我知道,她心地很美。”
“那你收到她的表白信时,为何还会出那样的话来伤她?”沐昭忍不住问。
杨月郎一愣,他望向沐昭,眼中藏着震惊:“你知道这事?”
“我知道。”
杨月郎叹了一声:“那时他们都将我和她硬绑在一起,用下流至极的言语侮辱取笑我们二人,我年少气盛,这才了那些话。”他低垂着头,“我当时像着了魔一般,只觉丢脸,并未体会她的心情若我当时肯站出来为她上一句话,也不会辜负她对我一片赤诚之心。”
沐昭道:“既是如此,你便随我们去见见她罢。”
杨月郎却突然蹲下身去,将脸埋进膝盖里,哑着嗓子道:“我没脸见她,是我将她害成了那样”
“什么意思?”沐昭一愣。
杨月郎肩膀颤抖着,像是在哭。
“自那封信被班子里其他人发现后,他们总拿我开玩笑,将我与三娘扯在一起。我一时想不开便去找了班主,威胁他若不将三娘辞退,我便要离开班子自立门户”他声音哽咽,突然之间像是压抑不住感情,呜呜哭起来。
沐昭蹙眉,望着面前这个已知天命的男子抖着肩膀痛苦流涕,她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当时班主会突然将丑奴请离戏班,原来竟是因为他!
“若不是我逼着班主赶走她,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杨月郎呜呜哭着,“她待我这样好,明知我是个残缺之人,却还愿意喜欢我我却因她的容貌而看轻她,甚至害了她!
“残缺之人?”沐昭诧异。
杨月郎抬起脸来,那张被风沙侵蚀得如同岩石般粗粝的脸上挂着几道泪痕,他自嘲苦笑:“我是个天阉之人,生来便同时拥有男女的器官,正因如此,我娘才会在生了幼弟后将我卖掉我害怕别人发现我的秘密,从不敢跟他人过多接触,我拼了命练习,便是为了不必再跑龙套,为了能独自住一间房”
“那次我染了水痘,班里的人都以为我得了天花,没人敢靠近,是三娘舍命照顾我,我发烧了胡话,她便是那时候知道的”
沐昭呆住,他朝泠涯望去,泠涯走上前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没有话。
杨月郎还在哭:“我使卑鄙手段将她赶走,除了因班子里的人常拿我与她开玩笑,更是因我心思龌龊,怕她将我的秘密告诉旁人若不是她被赶出戏班子,也不会遭遇后来的事,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沐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泠涯突然道:“你若不去,这辈子便再没机会赎罪了。明日天亮之时,若她还无法往生,便会彻底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天上盖着乌云,像是要下雨,半颗星子都看不见。
沐昭领着杨月郎来到那个法阵之外,扭头对他道:“进去罢,不管如何,你总要当面跟她道个歉。”
杨月郎明显梳整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朝她点了点头,他犹豫了片刻,到底踏了进去。
丑奴的身影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她听到动静转回头来,便看见脊背佝偻着的杨月郎站在不远处,除了那双眼睛,再没有一个地像她从前认得的那个少年郎。
“杨大哥?”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
杨月郎看着那个困在光柱中的身影,一旁放着一口斑驳的棺椁,便是她这些年来的容身之处,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愧疚和悔恨,哭着喊道:“三娘!”
“真的是你,杨大哥。”丑奴笑着道。
“我对不起你,三娘”杨月郎失声痛哭。
丑奴吓了一跳:“为何这样?”
“当年是我逼着班主将你赶走”杨月郎哭道,突然跪在了地上。
丑奴却沉默了,隔了很久才轻声道:“我知道的。”
跪在地上的杨月郎呆住,他望着丑奴,看见她薄薄的身影映在一片红光之中,像是碰一碰便会散掉。
他突然想不起她的模样,只记得他们二人入夜时分在那个破旧的院子里谈天的场景,她蹲在地上洗着衣裳,静静听着他话,只偶尔回应几句。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情分无关男女,只是两个被命运捉弄的人聚在一起,互相慰藉罢了。
“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杨月郎哭着,砰砰磕着头。
她赤身**被扔在镇子里的场景,他永远忘不掉。
所有人都在指着她哈哈大笑,甚至骂她不知廉耻,他当时很想冲上去替她遮住身子,只是到底怯懦了
于是在后来的三十多年里,他被那个画面折磨着,像陷在无间地狱,再也逃脱不开。
“我不怪你,万般皆是命。”丑奴淡淡着。
听了这话,杨月郎心中更是羞愧,趴在地上不敢直起身来,只任由泪水淌着。
“所有人都因我的相貌远离我,甚至辱我骂我,只有你真心待我好,将我当成朋友我家兄弟来找我讹钱时,是你替我拦下他的打骂,我很感激你。”丑奴道。
杨月郎直起身来,不停哽咽着:“三娘,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你!是我害了你!我我那封信我一直留着”
“谢谢你。”丑奴静静听着,隔了很久才了这么一句。
“我从未怪过你。”她道。
“我要离开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三十多年,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听到他一直留着那封信,丑奴心中“咔哒”一声,像是突然解开了一个死结。
原来这些年来最在意的,并不是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故意伤害,而是杨月郎当时的那句话——“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人!”
她感觉困住自己的西有所松动,压在她魂魄上的禁制一瞬间消失不见,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最后一点淡淡的光影逐渐散去,她整个人化作一缕青烟,随着一阵风吹来,陡然消散无踪。
“杨大哥,不必再耿耿于怀,你好好保重!”
杨月郎只听到这么一句,眼前的虚影便骤然消散,那具棺椁“哐啷”一声轰然散架,一具发黄的骸骨跌落出来。
暗红色的法阵随着丑奴的消失暗淡下来,逐渐熄灭,沧月派众人提前布好的阵法在那光芒暗下来的瞬间开始运转。
轰隆一声,天上扯了一声响雷,「啪嗒啪嗒啪嗒」,原是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