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乐望着手中的拂尘,这是他的法器,是泠涯真君特意为他炼制的。
他跟了泠涯近二百年,句实在话,泠涯待他一直不薄,整个沧月派,或许没有比他和道可更走运的童子了。
二百年来,他跟在泠涯身旁见识了许多,见过许多人踏着青云路扶摇直上、见过许多人修为驻足不前、亦见过许多人陨落。
世间修行,人有人道,鬼亦有鬼道。泠涯曾告诉他,只要心无旁骛再修炼五百年,他附身的纸人便能生出灵性,渐渐变为真正的肉身。
他亦为此不断努力着,只盼着有一天,能拥有一具真正的身体,这世间的容身之所,不再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呢?或许是打沐昭来了揽月峰之后罢。
起初他只是想不通,有这样一位师父,有这样一具臻宝肉身,沐昭为何不懂得珍惜,总是懒懒散散?明明可以更加努力奋进,她却任由自己松弛着。泠涯她不骄不躁,他却觉得她是不惜福,对比她的姐姐沐晚,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和道可求之不得的西,沐昭却浑然不在意。倘若他有这样好的运道,有这样一位名师,哪怕资质再是不佳,也绝不会同她一般!
因着身体限制,他们二人百年如一日刻苦修炼,直至如今也不过略懂些微末术法;反观沐昭,明明再用功些便能更进一步,却时时沉湎于玩乐,连筑基这等大事都能用来赌气,若不是泠涯拼死救她,她如何活得到如今?
没有的,熬干了心血盼着有;有了的,便身在福中不知福,随意糟践。
世间之事,凭什么这样不公平?
从前他也只是暗自不忿,直到有一天,他耳中莫名其妙多了个西。
门派大比期间,出了重夜锦那档子事儿,沐昭和沐晚被魔修绑了去,红绡不知去向。
他跟着泠涯去了趟沧月城,第二天回山后才知道门中出了大事,他被如意拉着去寻找失踪的红绡,终于在思过崖附近一处山涧里发现了她,也是在那时,他的耳朵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起初是总能听到奇奇怪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他耳旁窃窃私语,他以为那是幻听,直到沐昭半夜偷偷跑去执法堂那夜,那声音提醒他跟上去;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远远跟在了泠涯后头,亲眼看见他进了执法堂,第二天白柔便消失了踪迹。
即便他向来脑子迟钝,也大约猜得到,是真君和沐昭一同放走了白柔夫人。
自此之后,那声音出现得更为频繁。
他的身体并非真正的肉身,除了眼耳意外,没有味觉触感,即便是虫子钻进了耳道中,他也是感知不到的。他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什么,起初以为是怪鬼魅作乱,十分害怕,后来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是个附身纸人的游魂,缘何还会害怕这些西?便也释然了。
他向来一根筋,又有些轴气,因着怕道可笑话他,便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只自己悄悄翻阅典籍查证,却是一无所获。
所幸那声音只是偶尔出现,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渐渐的他便不在意了。
大比结束后,沐昭私自筑基,受了重伤。天钧老祖和真君将此事瞒了下来,对外只她练功出了岔子,真君每日围着她打转,他和道可便有了许多空闲,可以用来钻研术法。
一日修炼之时,那声音忽然在他耳边问道:“可想拥有一具真正的肉身?”
彼时他正在打坐,听闻此声,愣了片刻。
肉身?他盼了两百多年,如何不想?
那声音再问:“可以相见麼?”
他犹豫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似是察觉到他的动摇,那声音大声喊道:“伸手接住我!”
他赶忙将手摊在耳边,便看见一个半寸来长的西跳到他手心,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相的玩意儿,盯着瞧了半晌,似人非人,怪异非常。
那人在他手心转了几圈,煞有介事道:“你魂魄不,故而心智残缺,若想修炼,须得补魂魄。”
他心中一惊,呆呆问道:“你是谁?”
人道:“我是耳中仙。”
“我为何信你?”他有些怀疑,不住问道。
“信不信得,你很快便能知晓。反正你只是一缕残魂,并无肉身,我害不到你。”那人着。
他抓了抓脑袋,觉得对的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那我暂且信你一回。”
人像只迷路的蚂蚁,在他手心转了许久,忽然道:“将我放到桌上。”
他赶忙照做,便见那人跳到宣纸之上,伸手蘸了墨汁,洋洋洒洒写下许多字。只是那字在他看来,不过米粒大,难以辨认。待写完,那人道:“这是我创下的独门心法,你照着练,一年之后便能初见成效。只是你须牢记,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倘若了,我便会消失。”
“那我如何与你联络?”他问。
人转了转:“我会一直住在你的耳朵里头,一年之后,我会再现身”
「耳中仙」,凡事沾上个「仙」字,便名正言顺、高深莫测起来。
道可曾塞给他那些话里头,写过许多痴儿得遇高人,从此脱胎换骨的故事,他亦总幻想着那故事中的走运之人便是自己。乍听“耳中仙”三字,他便以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仙人,前来指点于他。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自己悄悄用术法将那篇心法变大,照着修炼起来,过了一阵时日,居然真的感觉有所进益。
起初,那耳中仙是利用他的不谙世事,利用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如同诱哄一个孩童般诱哄着他。
后来等他补了魂魄,突然将世事看得分明,那诱哄便成了威逼和利诱;待他回过神来,便也不清楚自己如此这般,是真心行事忘恩负义,还是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