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身处绝地的泠涯正悠悠转醒。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儿时生活的瑞雪轩,回到他最不愿回忆那一天——母亲扔下他离开那晚,其实曾来看过他。
那时他才四岁,像是预感到她要走,躲在屋内不肯出去见她。他听到康嬷嬷哭着求她,而后没了声响——他知道,她是离开了。
他透过门缝往外看去,只看见院内池中枯败的荷花,和康嬷嬷跪在门口的侧影。
他忽然恐慌无比,幼的心灵第一次察觉到害怕,他像是疯了一般冲出门去想要追上她,奈何人腿短,只能远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他对着虚空大喊:“阿娘!”
他期望她会回身看自己一眼,哪怕仅是看一眼,她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这些事,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忘却了。
却不想,原是成了困缚在心底最深处的心魔。
人人都有心魔,为财色、为名利、为情、为欲、为恨……修士碎丹结婴之时,最怕遇见的便是心魔关,一旦遭遇便是九死一生,前进或是陨落,端看扛不扛得过去。
「心魔蛊」出自苗疆十万大山,是早已失落的玄蛊族所炼制,自出世以来不知令多少修士断送其间。只是传闻自千年前玄蛊族凭空消失之后,这心魔蛊便也随着销声匿迹,不想再度现世,竟是被自己所撞见……
泠涯不禁有些自嘲。
种在心口的心魔蛊早已觉醒,他的神识几近恍惚。
蛊虫吞噬心魔后会迅速壮大,逐渐蚕食宿主的识智,直至宿主变为一具傀儡,为养蛊之人所操控。虽是傀儡,宿主的功力和修为却会保存下来,成为一具战力极强的提现木偶,这便是心魔蛊最阴毒也最可怖的地。
泠涯费尽力抬起一只手臂,看到一线暗红自指尖向着臂膀蔓延,他清楚,一旦这缕红线抵达心口,一切便回天乏术。
心魔觉醒之后,人会短暂地失去功力修为,无力再压制蛊虫。泠涯躺在寒意彻骨的万年冰巅之上,望着倒垂下来的冰柱和漫天飞雪,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是走入绝境。
时间静静流逝,他感觉自己的神智来模糊,脑中过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沐昭的脸。
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最后一次交谈,她像一只翩跹的鸟儿从他身旁跑过,临出门时转回头来对他挥了挥手,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他的眼中只剩了一片红色。
倘若他陨落在这无名之地,她会不顾一切寻找自己吧?
也不是没有办法……
泠涯忽然这样想着——只要主动堕魔,修为功力便会暴涨,即可压制心魔和蛊虫。
这个念头初初浮现出来,他便被一团玄青色的光晕所包裹。
他无法舍下她,这红尘俗世之中,还剩一缕牵挂,还剩一点贪恋……
沐昭御剑往前飞着,感觉自己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消耗,她不敢释放神识观察后状况,唯恐重凌会攻击她的识海,只能凭着耳力注意身后的动静,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她便赶忙操控飞剑移换向。
泠涯留给她的保命剑气只剩一道,虽然天钧赠予的三道剑气尚在,可前路险阻,万万不能浪费在这里。
重凌带着一群人紧紧追在沐昭身后,他并不出手,只让手下时不时以术法符咒骚扰沐昭,耗损她的灵力。关外之地一马平川,只要在她飞入昆仑之前截住她,就不信这刚刚筑基的丫头能有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沐昭逐渐感觉有些体力不支,只是身后的追兵粘得实在太紧,她不敢有半刻松懈。
昆仑山绵延数千里,虽然此段不如极西一段高耸巍峨,但也凶险奇绝,只要入了山,她便有机会藏起来躲到玄珠里去。
沐昭望着来近的昆仑山,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被痛意和血气一激,速度便又快起来。
却两个黑衣魔修早已摸清她的路数,无非是不按直线前进,而是迂回婉转,可向仍是朝着昆仑前进。两个魔修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个头,忽如鬼魅一般化作两重黑影,兵分二路事先埋伏到她可能出现的地点。
魔修身法诡异,沐昭只顾着后头的追兵,却将这两个人给忘在了脑后。眼见着前便是一个狭长的隘口,只要冲进去便能依着地形隐藏起身形,沐昭心中正是一喜,忽然见那隘口处浮起一缕黑气,那黑气丝丝缕缕向上攀爬,顷刻间便结成一张虚虚实实的巨,将那隘口整个覆盖起来!
眼看着她便要如扑入蛛的飞虫一般,身后以神识监视着她举动的重凌亦是一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沐昭的飞剑陡然在半空拐了个弯,剑尖猛地拔高,有如窜天猴一般朝着上飞去!
另一黑衣修士早就防着她,但见虚空之中亦凝起一张巨,逐渐聚合收拢,沐昭有如入瓮之鳖,前有豺狼后有虎豹,此刻除非她能遁地穿墙、瞬移隐身,否则便是再也逃脱不能了!
沐昭知晓自己已被四面夹击,有如末路羔羊,忽地余光一闪,她看见不远处有一道一丈长半丈宽的地裂,黑沉沉不知通向何……她心下一狠,顷刻间作出决定,只见她足下剑尖又是一拐,就在那黑即将闭拢之际,她猛地钻了过去!
重凌察觉到她的企图,隔空便是一掌拍来,沐昭听到掌风由身侧劈来,身形极其诡谲地移了半寸,堪堪避过那掌风,接着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那地裂之中,消失了踪迹!
重凌气得几欲吐血——他娘的,这贼毛是只地鼠不成?!
一群人围拢过来,看着那黑骏骏不知幽深几何的地裂沉默片刻,纷纷朝重凌望来。
修真界有个不成的规矩,便是「宁过刀山,莫入深洞」。尤其是在这千里绵延的昆仑地界,除非实力强横不将一切放在眼中,否则没有几个人敢探寻那些无人探查过的深洞,对于地裂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且不那地底的岩浆瘴气、毒虫毒蛇,便是藏在深处的不知名的凶兽,但凡碰到一只,就只有死路一条,没人会嫌自己命长,无事去招惹这些麻烦。
重凌望着那只容一人通过的地裂入口,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他阴沉沉抬头环视众人一圈,伸手随意指了三个,沉声道:“你们下去追,其他人和我守在这里,我就不信这直娘贼还能在里头安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