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注:“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叹。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复苏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仆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复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荡。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恒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呼。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一种怒其不争之意。
“阿弥,你可知道,辜负朕多少期望,朕本来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杀那么多沙门,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连你抗旨不归,朕都忍了。
但你为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至极。
“明明说了半年回来,这都两年了,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现在才回来!”
李治用力顿了顿脚:“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做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现,已经是极罕见了。
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
对苏大为的用心。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诚心悔过了。
但是苏大为没有。
他只是默默点头,平静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急转。
苏大为既在此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
所谓当年的离开,只是一个阴谋。
为的是将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
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
他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
毕竟,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人能装一时,绝不能装一世。
他并不相信,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
这种人,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虽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为。
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
他此次能回来,便是明证。
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
李治暗呼侥幸。
试探着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经看过了,感念陛下照顾她,特来致谢。”
“那你”
李治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知朕如今处境?”
说起这句话时,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
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
谁知,竟是萧礼拥兵叛乱。
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还有朕的百骑缇骑。
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在推动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
朕却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苏大为缓缓道:“陛下身上的事,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则寻偏殿潜修,便已经玩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没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为,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变,权力更迭,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权,定不吝重赏!”
“陛下。”
苏大为看向李治,双眼冷静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
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
此时的苏大为,实过冷静,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
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
“莫非,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
“没有。”
苏大为摇头:“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不过,这不重要。”
“为何?”
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体、精神、意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苏大为平静看着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已经老了。”
“你胡说!朕还没老,朕还活着!”
“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长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炼丹服药,修炼秘法,早就无心政事。”
“你”
“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陛下你已经倦了,累了。”
李治一时哑然。
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
但是,有意义吗?
聪明人面前,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
无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术,炼丹、寻长生之法。
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治已经老了。
“陛下,你执掌大唐二十载。大唐在你的带领下,东西万里,设立安西、安北、单于、北庭、安东、安南六大都护府。
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达咸海,北至西伯利亚冰原,东至库页岛,南至华夏最南岛屿。
忆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极富韵律和感情。
李治看着他,听着他吟出长诗,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对大唐,也饱含深情。
绝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
“阿弥,只要你救朕出去,还朕自由,你要何条件,朕都答应你,宰相够不够?国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可追责太子,如何?”
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
“陛下。”
苏大为沉沉道:“时代不同了,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语里,有许多未尽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华夏版图之大,远迈秦汉。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泰山封禅之后,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大唐,都显出颓势。
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运势,到头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
苏大为也很期待,看着新帝登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
无论哪种,一定会有些新意。
一些锐意进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所以,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
李治目胆眦裂,戳指指向苏大为,厉声道:“苏大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负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请高祖退避,颐养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静养,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挥袖而出。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
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
守殿的老太监,竟看不见他。
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独伫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跄倒地,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
这一生,他都在隐忍,都在挣扎求活。
幼年时,他弱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吴王李恪。
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
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
那时的他,对皇帝的宝座,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顺从,艰难乞活。
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
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都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熬出头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兴奋,不能功亏一篑。
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现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谁勾引的谁,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现在想来,衰老的躯体,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
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
那个时候,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我为皇帝。
当要拥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继承。
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
他的内心,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恐惧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惧给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
要建功立业,证明朕的伟大。
证明朕的存在!
一个个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面前。
灭高句丽,平西域,设都护府,灭吐蕃。
商贸繁华。
万国来朝。
太宗没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就到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这一瞬间,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这一生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友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少女笑着,奔跑着,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
红裙飞舞翩翩。
“来啊,快来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