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是在知柳忻良全家遇害消息的第二日见到了他的独女柳清槿。
他对柳忻良的死,虽心有惋惜,但如今局势,当真是非常时期,箭在弦上,想必柳忻良对那日早已有准备了。
她的女儿到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陈昌抬起头,注视着她面前的女孩,她头发虽还有些蓬乱,但也看得出这是她很认真地挽起来的,虽然神情还有些憔悴,但表情还是比较平静的,能看出是有着大家的教养,及坐怀不乱,不卑不亢的气质的。
“你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吗?”陈昌问道。
“回丞相”柳清槿认真行了个礼,慢慢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女是与侍女一同来此,冒味来访,还望没扰了大人。”
此时正有过堂风吹过,吹得那门间珠帘悉疏作响。
“怎会?”陈昌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说“你父与孤同朝为官,相交数年,如今他遭此不测,孤也深感痛心,你既来此,便定是你父亲之意,他不在,你从此便是孤的女儿,不必如此拘礼。”
“谢丞相。”柳清槿本想再行一礼,却被陈昌拉住,陈昌虽早已把持朝政多年,但面对老友的猝然离世,如今孤女来投,他心有不忍。
“你叫我老爷便好。”陈昌将手放下,向堂外望了一眼“孤已令夫人收拾好了房间,你从彭城赶来,想必早已乏了,先去歇息吧。”
柳清槿走了,她走的时候依旧知行达礼,礼态周全。
陈昌坐了下来,无言良久,他也明白,此事必定与那江川之战有关。
“这天下早已乱了啊。”陈昌苦笑。
是啊,这天下,早就四分五裂了。
如今乱世,天下势力一分为二,大齐天子名存实亡,陈昌身为丞相大权独揽,以皇帝为名起兵讨伐在秦岭以南起兵造反的梁瑜。他自称是齐国开国皇帝梁言武的十二世孙,为清君侧,直攻帝京,声势浩大,如今予陈昌一纸战书,带大队人马,直逼江川。
陈昌心里是明白的,自己这十五万人马,若是强攻,断是赢不了那梁瑜号称的四十万大军。但若是要他弃下自己数十年打下的势力向南齐示好讨降,那便是如要了他姓名一般。
如今局势,大战在即,他是知晓朝中人人自危的,愿与他与南齐决一死战的臣子并不多,大多数的人,是愿意做那墙头草,而天子那边也最近小动作不断。
陈昌咬咬牙,他明知自己身后早已刀山火海,可他还是要背水一战。
今日倒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可陈敬之倒是心不在焉的。恰逢母亲寻他,更是令他暗暗叫苦。
想来今日在京郊南山之上,他本是为射下只大雁兴奋不已,却没成想遇上一小娘子,虽是生的貌美,可性子却着实令他抓狂。
“你这猎物砸了我的侍女!”回想起今日上午,陈敬之还是一脸无奈,只记得这丫头手中捧着早已死去的雁子,雁血点点粘了些在她的手上,只见这姑娘满脸愤怒,树旁还倒了个姑娘昏迷不醒,怕就是她口中的那个侍女了吧。
“那……姑娘您说怎么办啊?”陈敬之遇到这事也手足无措,虽说他记得这雁子也不是此处落下的啊……
“看你……”女孩顿了顿,上下打量他一番,转而露出愁然的表情“公子,看你也是出自富贵之家,你看,我们已如此凄凉了,不如便带我们一道去京城找个郎中怎样?”
人命关天,陈敬之忙到树下,怕这姑娘是否真有什么闪失。
这姑娘双目紧闭,头似垂非垂,可头上看着并没有被坠物砸下的痕迹,陈敬之一皱眉,转头向站着身旁满眼焦虑的小姐借了手帕,隔着帕子,触了触那昏倒的女子的额头。此时,陈敬之才缓了口气。
“这高热也是本公子的雁子砸下的?”陈敬之戏谑般慢慢站起来,舒了口气似的,走到这小丫头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可相信我这雁子当真从此处掉下来?”
被戳破了,这姑娘索性坦然“我便是讹你不成,可你这猎物着实落在我身旁,吓我不轻。”说罢扬起下巴,转而道“公子即答应了,这又是不想承认了?”
“怎敢怎敢。”陈敬之大笑,心想这小丫头片子便只是想寻个冤大头出这医药费,他将帕子递还给她,表情明显释然了“只是,你这样一位姑娘,怎落魄到了如此田地?”
“这种事情,不提也罢。”这丫头突然没了刚才的活泼,垂下眼睛,摆弄那已经被雁血蹭污的裙角。
陈敬之暗自叫苦,倒也是,这样年岁的姑娘,与侍女现在这山林之中就已是不可思议,想来也定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可姑娘突然冲着他狡黠一笑“小女可是这山林之中的妖精,若公子今日助小女脱离险境,他日定报公子大恩。”
“我竟也是傻。”陈敬之懊悔不已,在屋中来回踱步,他自然是不信这姑娘的信口胡沁,只不过是想看看她还有什么幺蛾子能做出来。
“当真是差劲的演技。”陈敬之咬了咬牙关,和茶水一起咽下去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到了京城便逃的无影无踪,这妖精的戏竟一半唱不下去了。”
“主子。”周简探头进来,“主子可要快点,这夫人催的紧啊。”
想来周简十岁时便跟了当年年仅八岁的陈敬之,虽说如今自己的的姑母早已成了陈昌的正室夫人,但他仍是愿意留在自家二少爷身旁,也说不出什么缘由,便就是觉得心安。
“我现在就去。”陈敬之站起身,对自己的心境难以置信般的叹口气,心想母亲叫自己,怕只不过是回来的时辰晚了些,自己遇到骗子这样的荒唐事,竟令自己在意这么长时间。
这些想法,一直在他踏进母亲房门之前,毫不动摇。
而进了母亲房后,全都分崩离析。
这位姑娘,真的是刚刚在山上所见的小丫头吗?
陈敬之冲周夫人恭恭敬敬地作行了个礼,余光却瞟着母亲身旁端坐的姑娘。
怎么觉得不太一样呢?
“小女柳清槿见过二公子了。”这女子笑意盈盈地站起身,礼数十分周全地冲他行了一礼。
“还未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呢。”柳清槿悄悄说,目光斜斜望向窗外,这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在陈敬之心中像炸了一般。
“你还敢回来!”陈敬之心中一激,说出这种话时他也吃了一惊,竟在母亲面前语调一高,看得周夫人是目瞪口呆。
“公子此话怎讲?”柳清槿笑笑,语气中似为应了场合带了点似有似无的惧色,可眼神依旧是不动声色“小女可从未见过少爷啊。”
“敬之!不得无理。”陈敬之还未张口,周夫人便发话了,转头冲柳清槿笑笑,这笑对着她,光好似沉到了眼中,陈敬之上次见母亲如此笑,还是他被父亲封为京城尹之时。
“我这小儿子自小便被我宠坏了,也竟无法无天起来。”周夫人一脸歉意,笑意依旧在还脸上:“他本性是不坏的。”
“夫人说哪里的话。”姑娘嫣然一笑,语气轻快而不失礼数。陈敬之一瞬真竟以为,她是哪家素未谋面的千金。
骗子,真真是个骗子。
陈敬之一边暗自收回了柳清槿演技不精的想法,一边抬头悄悄观察母亲的神色,希望能了解母亲如此高看这丫头的原因。
“想当年我受你柳家照抚,已有近二十年了啊。”周夫人颇为怀念地说,又语气慢慢低下来“柳家如此横祸,我是万万未曾料到的。”
“但是清槿啊,你母亲可于你说那约定吗?”周夫人转而问道。
“约定?”柳清槿疑惑道“是何约定?”
“你母亲澜徽幼时曾与我打趣,若是我俩这子女性别相同,便结为兄弟,若是性别相异,年龄相仿便结为亲家。”周夫人颇有深意地笑笑,没注意柳清槿诧异的神色继而说道“当年京中动乱,我带孩子们去你彭城老家避难,当年的老爷啊,可无今日之风光,竟沦落至全城缉捕,也便只有你父母,愿意收留我们。”
说起往事,周夫人无不动容,但现在不论是堂下的陈敬之还是坐旁的柳清槿都已是万般惊愕,半晌无话。
“母亲。”陈敬之试探地问道“家中还有兄长,这柳姑娘到底是许配给谁啊?”
听到这话,周夫人脸色一沉,但即刻又恢复了笑容“我看着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性子也都不坏,你兄长膝下已有一女,柳姑娘嫁过去岂不是受委屈……”
接下来周夫人说了什么,陈敬之已然完全没有什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