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二月初四,立春,黄历上这么写着,东风解冻,宜祭祀求子,忌移迁远徙。
立春日,按照往年的天气看来,本该是东风解冻,晴空万里,然而今年东风久久不至,来的却是一场暴风骤雪。
天门峡向西六十里外,空山寂寂无闻,万物俱静,水流无声;银装素裹之间,坐落一间二层阁楼的黄土胚房,门前挑着一面油布旗,柔软的油布冻得如同铁皮那般生硬,凌冽的寒风吹过,扯得酒旗猎猎作响,上头写着五个大字:“一间小酒馆”
“客官,这边有请。”,店小二扯着喉咙喊道,或是因为多年来的跑堂喊菜,嗓音微微有些嘶哑。
“一壶烧刀子。”
“好勒,这就来。”,小二收起油腻的抹布,往肩头一搭,哧溜儿地钻进后厨。
“来咯,您二位的烧刀子。”
…………
跑过几桌之后,估摸着是客人的酒菜都已上齐,小二搬了张条凳,在窗口边上坐了下来,愣愣地望着漫天飞雪发起呆来。往年的这个时候,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游弋在天门峡外的赏金猎人开始大批大批地涌入天葬山脉,酒馆的生意怎是火爆了得,还记得前年差点没把自己的双腿跑折。
鹅毛般的大雪愈来愈烈,小二撑着头,愁绪也如同这大雪一般越来越浓,小二今年二十已有五,还是光棍一条;
去年秋收的季节,乡下阿娘来信,提起了村东头的阿花,那蠢丫头依旧傻傻地等着自己。小二原本打算领了今年的工钱,便回乡下娶了阿花,付清彩礼之后余下的闲钱,还可以买几头小猪,日子估计也是好过。
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击碎了小二的梦想,今年的生意相较于前些年那叫一个惨淡,一年的工钱本就没几个子儿,照这样下去,怕是要被那黑心的老板娘克扣个干净。为了攒够老婆本,小二怕是免不了再多干个一年,只不过不知阿花还会不会有耐心多等自己一年?
一念及此,小二胸中气忿便是难平,低声骂道:“他姥姥的,这鬼天气何时才是个头。”
“小二哥,绷着个死人脸作甚;反正也是闲着,不如过来跟哥儿几个喝上几巡?”,有如春雷一般的浑厚声音,炸响在小二的耳边。
小二寻声望去,大堂正中的方桌围坐着两个大汉,说话的便是其中一人,此人裹着一件又破又旧的大棉袄子,满脸胡子拉碴,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乞丐模样。
酒馆来来往往这么多过客,小二总归是能记下几人,而这邋遢汉子便是其中之一;
汉子名叫初一,据说是他阿娘初一那天生下了他,索性就取了初一这个名字,与其他那些刀口上讨生活的猎人不同的是,初一吃饭的家伙全凭一张嘴;天门峡方圆八百里,大至飞禽走兽,小到蛇虫鼠蚁,初一那是了然于心,说他是这片地界最好的“把点”(黑话:倒卖情报的人)也不为过。
小二道:“初一大哥,好意心领了;看时辰,老板娘估计一会儿就要醒来了。”
初一听闻“老板娘”三个字,咽了咽口水,似乎是想起来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当即灌了一口烈酒下肚,若说天下女人是老虎,那么“老板娘”无疑是最彪悍的母老虎。
邻几桌的刀客纷纷侧目过来,起哄道:“这不是天门峡上包打听,初一么?”
初一做的是百家买卖,说得难听一点,只要价钱到了,没有初一透不出去的风,也没有初一卖不了的人;在这些刀客眼里,初一脑后生反骨,天生一副二五仔的相头,若是此人出朝入士,两个字:必反。
不过,任由刀客们如何不喜,却又不得不与虎谋皮,想在这天葬山脉好好地活下去,初一嘴里的消息可是尤为重要,“包打听”这三个字不是浪得虚名,随口说说而已。
大堂的角落,面色枯黄的精瘦汉子不屑地说道:“天门峡一直流传,事无巨细,不过初一;爷倒想瞧瞧,盛名之下,其实如何?我有几句,不知当问不当问。”
初一忙忙摆手,道:“江湖朋友给个薄面,谬赞而已,当不了真。”
虽说这般讲,初一心里却是门儿清,这精瘦汉子的用心和那双眼睛一样狠毒,不仅是要落了自己的面子,更要砸烂自己的招牌;
初一冷冷地盯着精瘦汉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如此说了,那小弟便破例一次,无偿奉送一个消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个人问题一概免谈。”
大堂如同滚水一般,瞬间沸腾了起来,什么绯闻八卦、兵器排名、艳遇奇谈,各式各样的问题应有尽有,只有初一答不上,没有刀客们想不到。
初一指着精瘦汉子,朗声道:“诸位,这样没完没了地吵闹下去,也不是那么一回事;这问题就交由先前这位老兄,如何?”
吵闹渐渐平息了下来,精瘦汉子嘴角一抽,道:“那好!半年来,天门峡也是不怎么太平,想必大家也是听过‘不三不四’的匪号,初一兄弟可否给大家说上那么一说二人的来历。”
本是平静下来的酒馆再次炸裂开来,比之先前更为地爆炸;
这半年以来,不三不四声名大噪,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令人咂舌的是,如此声名在外,却无人知其模样,无人晓其来历,神秘到使人发指的地步。
“听说,这不三、不四是天葬山脉深处跑出来的两只怪物。”,一人仰头喝下一口烈酒,道。
另一人道:“那可不嘛,据我兄弟亲眼所见,不三有三个脑袋,不四有四条手臂……”
又有一人说道:“难怪叫不三不四,名号还挺应景的。”
“那我有三条腿,不也可以叫不三么?”
话音刚落,酒馆内爆发出一阵哄笑。
初一眉头微皱,过去半年,天门峡流窜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无人知晓二人的样貌与行踪,甚至于究竟他们是不是人,倒还两说。
唯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这两个丧心病狂睚眦必报,一旦被他们盯上,结局都是惨淡收场;
倒不是他们的手法如何狠辣,出手不留活口,反而多数时候,他们不取人性命,只是会留下一点小小的纪念,受害者不分男女,被发现之时,清一色地只剩一条底 裤,胸膛之间刻有几个歪歪扭扭的醒目血字——“不三、不四,留”。
…………
众人吵闹之际,窗外,漫天飞雪依旧飘落,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千里内一片银白,几无杂色;
漫天雪花中,两人前后奔来,当先之人身穿敝裘,头戴一顶破旧的黑皮风帽,紧压着眼帘,瞧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后一人稍高,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羊毛褥子,双手俱都缩在衣袖中,枯草似的头发胡乱地搭在肩头,浑身邋里邋遢,十分落拓的样子。
白茫茫的天边,这两人不知从何而来,所去的方向,正是这“一间小酒馆”。
此刻极目望去,小二已可望见二人朦胧的身影,眉头自然而然地舒展了几分,有人至就会有生意,有生意自己也能早日回家取上媳妇儿,过些安生日子。小二抹布往后一甩,清了清嗓子,抽起身子走到掩住的房门边上,准备迎接风雪里的两位客官。
酒馆里,此刻众人说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所有的注意力统统聚焦于‘不三不四’之上,根本没有人理会小二哥的动作。
精瘦汉子道:“大家稍安勿躁,让我们听听‘包打听’怎么说。”
天葬山脉深处的同行,虽是跟初一提起过“不三、不四”,不提倒还好,可这么一说之后,初一反而不敢随意谈及起二人,若是有何风言风语吹进了那两位耳朵里,自己怕是没有个好果子可吃。
一时之间,初一骑虎难下;不说嘛,落了面子是其次,更砸了牌子;说嘛,又怕遭人报复。
初一环伺周围,酒馆内也没几个人,不过十几人而已,大多数还都是些臭鱼烂虾,上不得台面;初一左右权衡之后,道:“话我可只说一遍,大家可仔细听好了。”
“据天葬山深处穿出来的可靠消息,不三不四来头大得惊人,二人原本隐匿在尘世之外,乃是某处仙家洞府的座下仙童,不过……”
话刚刚起了一个开头,酒馆的门“吱呀”一声打断了初一的说话,酒馆内的众人差异地望了过来,不曾想如此恶劣的天气,竟还有人来到天门峡内的大山里,二人的勇气着实可嘉;可再如何可嘉的勇气,也阻止不了众人问候两人的家人,大家听得兴趣正浓时候,却被着两个王八蛋扫了兴致,自然是一腔怒火攻心,唯有污言秽语倾泻而下。
进门的是一个男子,一个头戴黑皮风帽,看不清脸的男子,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剑,严格来说,那实在不能算作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两尺来长的木头片子,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颚,有的只是一柄剑的大概轮廓而已;
男子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估摸着是男子的仆从,一主一仆赶着漫天飞雪来到了酒馆之内。
小二弯着腰杆,抱歉道:“二位客官这边请,千万别往心里去;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用拘泥小节。”
男子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冲着小二笑了笑,自顾自走到酒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全然不理不会扑面而来的叫骂声。
“好了,大家也别骂了;其实刚才我只说对了一半,仙家洞府是真,这道童却是假;不三不四根本就不是什么道童,不四根本就是是长不了个的侏儒,年纪估计跟在座的各位差不离。”
小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子的脸色瞬间添了几分寒霜,二者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小二立马敛住笑意,敢来天葬山脉闯一闯,哪一个不是杀伐果断的狠辣之辈,若是惹恼了这些亡命徒,这条小命怕是得交待在这里。
一旁的少年乞丐,笑道:“他就这副臭脾气,甭理就得了。”
“那不三更是不堪,本是女儿之身,却因貌丑如猪,不得不以女扮男装来掩盖丑陋的皮相。”
初一的声音再次响起,酒馆内爆发出了剧烈的哄笑声,有人甚至眼泪都掉了出来。
“老子还以为,是什么混世魔王,不曾想,却是两个畸形。”
听到这里,少年乞丐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