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门虚掩,大抵是那位刀客走得太过慌忙的缘故,厚重的木门尚留有一道缝隙,以至于屋里的人还能透过那丝门缝,听见门外那阵“啾啾”嘶鸣。
掌柜先生嘟着嘴,趴在残破的柜台上,圆圆的脸上看起来很是油腻,白花花的肥肉挤作一处,一双眼睛好像那丝还没来得及合拢的门缝,大概用“芝麻绿豆眼”的说辞最为合适。
绿豆儿般的眼睛好奇地向外猫了一眼,也不知是门缝太窄,还是眼帘之间过于狭隘,掌柜先生只能隐约看见屋外少许的皑皑白雪,不过那雪看上去似乎不甚白,大抵是因为外面的天色已有些暗;
“啪”、“啪”,掌柜先生轻轻地拨响了那盘在柜台上的算子,算算时间,已是申时。
立春之后的申时,阳光本该不那么早的褪色,可是连日以来的暴雪,好像预示着这个寒冬并不会这么早地过去。自然,冬天里的阳光总是褪去得快一些,夜晚也会随之来得早些。
掌柜先生皱起眉头,撅着屁股,屁颠屁颠地朝金香玉溜去,滚圆的肚皮里或许是装了太多油水,走起路来一顿一挫地,模样甚是滑稽。
“老板,今儿个不知撞了什么无名邪,热闹得有些蹊跷。”,掌柜先生在金香玉身畔,佝着腰,垂手说道。
金香玉抬了下眼皮,冷声说道:“老娘打开门,不做生意,那是作甚?还不赶紧收拾堂里这些个破落什子,难不成还要老娘亲自动手?”
“诺!这就去,这就去……”,掌柜的勾着双手,脖子微微向前,不住地点头,双脚缓慢地往后退去,活脱脱一副绿毛乌龟胖王八样儿。
少年乞丐瞧得胖掌柜这般模样,大笑起来,眼泪都似止不住地落了下来,道:“你这胖倌儿跟那王八就差将一个乌龟壳子!”
“噗嗤”,小二哥闻言,实在是忍无可忍,放声大笑了起来,唾沫星子差点没呼胖掌柜一脸,堂前堂后的一干人等也是跟着哄笑起来。
胖掌柜挥着长袖擦拭满脸的唾沫,那双绿豆眼儿直勾勾地瞪着双手捂嘴的小二哥,似一腔怒火无计可消除,对着后堂喝道:“小兔崽子们,造反呢?!工钱都不愿算了?他 娘的赶紧撤了这些烂桌破凳,换上江南最是名贵的红木桌椅。”
登时,堂后杂乱的脚步声动了起来,伙计们立马忙了开来,钱能使鬼推磨,自然也能使这帮伙计们一顿手忙脚乱。
“柏木桌椅倒是不少,上哪儿弄什么江南红木?”,后堂有人小声嘀咕道。
其余人等,无奈看了这位老实人一眼,欲言却又止,以这光头老小子素日里的行径,与他多作口舌,也是对牛弹琴——白费劲,实在是他已经老实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胖掌柜气得双脚直蹬,臃肿的身子原地窜起了两尺有余,油腻的手掌使劲儿削在光头之上,只作“哐当”响,怒道:“老子做买卖向来都讲个诚信,说是红木那还有假?”
说罢,胖掌柜转过头对着堂内众人,赔笑道:“那厮穷山恶水间出来的刁民能知道个甚?!各位客官见笑
了。”
堂中一片哗然,诸位自然心中有数,“最奸不过商”,自古以来便是道理。
……
伙计们一阵“叮铃桄榔”之后,几列桌椅整齐划一地排在堂屋内,地上的木头段子、木皮屑以及碎瓦细砾也尽数消失不见,即便青砖缝里也寻不出来一片木屑。若不是地砖上那几个醒目的大坑,堂屋的布置较之从前并无二致,刀客们甚至怀疑先前之事究竟是否一场幻觉?
当然,刀客们决计不会认为那是一出幻觉,因为少年乞丐仍在堂屋里,栽进地砖里的头满是尘灰。
少年乞丐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拍了拍满是尘灰的旧袄子,接着朝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抹上了脸颊轻轻地搓了几下,很是自然,似是这个动作重复了无数次,熟稔地有些过分。
刀客们眼珠子掉了出来,下巴也兜了起来,一脸懵,着实被吓了一跳,若说先前这小子是不修边幅,这么一看倒是一个天生的乞丐胚子,邋遢至极。
少年乞丐挺着胸膛,浑然不管四周异样的目光,自觉仪表堂堂,对着金香玉作揖道:“今日之事是在下冒犯了,多有得罪之处!贵宝号但凡有所损坏,在下十倍奉还,不知佳人意下如何?”
“嗯?!”,金香玉微眯着眼,饶有兴致地说道,“你在我酒馆内杀一人,莫不是欠我十条人命?”
“当然,莫说十条人命,便是我这项上人头,也任卿处置!”,少年云淡风轻地说着。
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少年本就是非常人,所言当然非虚。
金香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道:“你这少年有几分趣!老娘是生意人,你的头值不上几个钱,不过这十条性命嘛?老娘给你个对折,五人就好!至于这些个物件……”
不等金香玉说完,少年从那件破烂袄子里倒腾出了个小瓶儿,随手丢在桌子上,道:“你看这玩意儿够不?”
金香玉咋了咋嘴,眼冒金光地盯着那墨绿色小瓶儿,能够使得地象境修士眼冒金星,小瓶里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天材地宝,更不会是什么世俗金银之物。
小瓶儿看上去有些旧,怕是有不少年生了,几朵墨绿色的铭文镌刻其上,添了几分阴冷诡谲的气息;隐隐能感觉到瓶里流转的凉意,与先前少年那双漆黑如墨的手掌如出一辙,只是少年的手掌更冷,更寒。
金香玉拿起小瓶儿,放在手心把玩了起来,冰凉的寒意夹带着浓浓的死气,入椎彻骨,瓶中之物,竟是尸血,僵尸之血。
于修士而言,不论修道与锻体,尸血乃是无价之宝,在这腥风血雨的天门关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金香玉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拇指大小的尸血,要知道,彼时的她几乎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方才在群狼口中夺食;而此时,此刻,小瓶儿就在手中,瓶中的尸血也在手中,足有三个拇指大小,金香玉感觉一切好似天方夜谭,那般地不可思议。
刹那地失神,金香玉很快回过神来,酒馆里的两个少年又有怎样的来头?这是一件很
显然的事情,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到底是够还是不够?吱一声也好啊!”,少年带着些焦急,十分之真切地说道,“不够,我这还有许多,管饱!”
金香玉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佯作镇定地说道:“我一向公道,这里还有些余钱就不找了,权当是你请在座的各位客官吃几碗酒可还行?”
“一切自然依你!”,少年乞丐语调恰似文弱书生彬彬有礼,只是那身装扮实在有些出戏。
堂中,刀客们自然是看个热闹,虽不知瓶中所盛何物,不过他们可以肯定一点,瓶里盛放之物绝不是凡品;
往日里,老板娘的做派一向是无利不起早,说是天门关上首屈一指的奸商也不为过;今儿个居然没有坐地起价,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唯一可行的解释,便是这瓶中之物定是老板娘无法拒绝的宝物,一个老板娘不敢加价的宝物。
不过,既然无关自己是非,况且还有酒盈樽,刀客哪会去惹那一身骚?只是不停地催促小二哥快些上酒。
“今晚的酒,有这位公子请!”,小二提着两大缸酒,步履蹒跚地走着,嘴里高声吆喝道。
……
……
申时过半,屋外一阵马蹄疾,“啾啾”地嘶鸣戛然而止。
风雪里,一队铁骑乘着风雪而来。
“吱呀!”,一双玄铁重甲裹着的手臂,推开了留有一丝缝隙的木门。
一行十一人之多,头顶虎首,执铜耳面具,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裹着一层玄铁重甲,冰冷的黑甲泛着寒光,与屋外那片银白的雪原显得格格不入,只是一样的冰冷与肃杀。
酒馆里,自这十一骑出现,仿佛空气里都能嗅着血猩的味道,肃杀得有些可怕。
虎首、铜耳、玄甲——“枭首军”,短短三个字,却代表了数之不尽的杀戮与铁血,他们是大秦帝国最冷血的刽子手,也是最英勇的战士。
传闻,千年前,开国之君——龙武皇帝亲率三千枭首军,横击进犯中原的犬戎二十万大军于祁连山脉,袭营杀两万,沿途追杀两万,一路北推直至犬戎都城——雪城。
雪城一役,那一夜雪白的冻原一片血色,杀红双眼的铁骑不论是犬戎将士,亦或是普通百姓,枭首军见人就杀;一夜过去,三千子弟包括龙武皇帝在内,只余下十一人,雪城内外血流成河,枭去敌人的首级若是堆砌起来,足有祁连山那般高。
自此一役,无人再敢进犯中原,祁连山下尚且留有龙武皇帝的题字“犯我中原者,虽远必诛!”
为了缅怀先辈,千年以来,枭首军中以行为队伍,一行十一骑,十一骑一行,他们受命于天子,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鲜血,这已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密辛;
而此刻,踏进酒馆的十一人,正是一行“枭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