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三角瓦片下,“虎子”手撑着台阶站了起来,眼神诡谲而阴森,那张脸好比发干的过夜面皮,一片片的剥落;显然,此“虎子”非彼虎子。
不三若在此,定能认出此人,那张脸儿竟与“伤心凉粉”那家店子的小二如出一辙。
转过身去,店小二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悠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长老长。
更深的夜色里,隐约间可以看到一道瘦削的背影躲藏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店小二。
…………
镇子外围,驼背老人与无二一路疾行,在护城河边上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浓浓的血腥味道混淆在二人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之中。
举目望去,那片河水冲击而成的沙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具干尸,看其模样应该是死了许久,不过干尸周围的礁石上鲜血欲滴,甚至还留有余温。
驼背老人走到沙石滩,蹲坐在礁石上面,手指揩起血迹,放在鼻下嗅了嗅,怅然自语道:“尸气深了几分,这般短的时日,那孽畜的道行又是精进了不少!”
无二跟在驼背老人身后,耳畔轻轻地响起抽泣声,他知道那是秦叔的声音,此时,无二不知能说些什么,无论什么都不那么地合时宜,只默默注视着。
驼背老人那隆起的后背,都快掉在嶙峋的石块上了,比之先前,老人的身形更显矮小,还多了悲凉,许多的、许多的悲凉。
“孤山将亡么?”
驼背老人捶胸自问,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行于黑暗,必将堕于黑暗。
这表面宁和了千年的世外古镇,背地了隐藏的那些黑暗足以摧毁孤山千回万遍,驼背老人是这镇子里为数不多知晓的人,知晓得越多,便越是觉得满目疮痍。
腥臭的风,刮起腥臭的味儿,不知还有几许腥臭的人?驼背老人目及远方的一片漆黑,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可目之所及处尽是黑暗,何处是希望?夜黑不知处。
沉默无言,偶有河风吹起,不知所终;许久,那些巍峨挺拔的剑峰之间,透过一点点光亮,远方的天亮了,比孤山亮得要早些!
驼背老人抿起嘴角,笑了起来,他已有好多年没有笑得这么舒心了。
“有朝一日,我若与孤山为敌,你当如何自处?”
话不知从何说起,但意有所向,人有所指;四下无人地,驼背老人不是对无二说起,该又是谁人呢?
无二不知老人为何无端端地说出这番话来,这话听在无二耳朵,比不三引下的那几道天雷,更响,更为震撼!
秦叔他老人家,为这镇子操劳一世,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为过,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其荒谬!
孤山镇,这句话可以在任何人口中说起,有两人绝不可以,也绝不可能,一人是独孤方,另一人便是驼背老人——秦穷了。
今夜,秦穷却说了,说得那么地随意,那么地自然,又那么地决绝。
无二不解,他如何能解?!只是跟着老人的目光,看见了那点来得迟些的晨曦。
驼背老人站起,踮脚,摸了一下无二地额头,一如无二还是个无人看管、吃得百家口粮的小童时,秦穷笑道:“长高了,想摸一下你小子的头都困难了!”
无二不言,不语,轻轻地弯下了腰,亦如多年前那般。
“知道老夫为何供你吃、供你喝,传你武艺、阵法么?”
无二恭敬地说道:“知道,因为我当时比你矮,一个弯了腰比秦叔矮的人!”
“对,也不对!镇里边,你是唯一不把我这个老驼子当做异类的小童,或许也可以把小童去掉,是所有的人。”,驼背老人平静地说着,平静的语气里听得出来忧伤。
“好了,不说这些个陈年烂谷子的事了!寻些柴火将这些尸体烧了吧!”
“不用带回义庄了么?”
“之前,秦叔都是替尸身除过尸气之后,通知家里属亲,将他们入土为安的,为何今夜连尸首都不留呢?”
无二看着一张张面目全非的皱皮,难免眼角发酸,人说:入土为安,方可一路走好。
这些总爱唠个东家长西家短的淳朴乡民,终究是死后都不得安宁吗?
秦穷何尝不是如此想,只不过往后的日子,孤山的尸祸怕是如河口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活人都顾之不全,何况是死人呢?
当然,有的隐秘无二不知,秦穷却心知肚明,百因必有果,今日结的果,昔年种的因,因果轮回,天理循环,从来都是道理。
秦穷,摆手说道:“今夜之事,你也看见了。与其让他们死后为尸气所累,倒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痛快,来得干净!”
…………
辰时,天微微亮了。
一角河湾处,灯火依然通明。
无二架起高高的柴火,拖起干枯的尸体,如同添柴加火一般将之丢入火堆,实则,无二也并未花费多少力气,那些尸体真就似枯死的木槁,没有任何分量,轻得有些过分,想来是僵尸吸食了周身百脉的精血所致。
一干无辜乡民生前受到了怎样的苦痛!?不想可知,无二死死攒紧拳头,猛地砸向地面,一块水缸大小的礁石“砰”地一下,应声裂开,“我无二与僵尸,不死不休!”
“走吧!天快亮了。”,秦穷有气无力地说道,一夜下来,他已有些累。
…………
孤山镇入口,那处阁楼上,独孤方盘坐于窗前,安静地注视着河边那堆窜动的火焰。
独孤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杀机,自顾自地道:“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放下么?秦穷!”
“主人,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独孤方身后,一个身穿夜行衣,头戴黑色斗笠的男子,缓缓说道。
“今夜死了这么些人,别漏了消息!”
“属下明白!那属下先行告退了!”,斗笠男子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良久,初阳升起。
独孤方一生最是钟情的,便是坐在这间阁楼里,眺望远方,观朝阳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