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是心平气和,仪态端庄地坐到了辇轿之上,其实容妃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
在她的眼中,自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坐进了辇轿里。
四周垂着的鹅黄色纱幕随风扬起,眼前千篇一律的宫壸更让她眼花,这一条一条的路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绵延着,仿若直到天际。
青墙高耸,琳琅楼阁。
生生困住了淳淑仪的十六岁,也困住了不知多少人的年华。
至少她容隐是被困住了,自十七岁伊始,就被困在这华贵权势里,无法脱身。
一路上,似有若无的花香一阵阵地留连,天上飞过了二十三只麻雀,两只喜鹊和一行白鹭,肩头停过一只彩翼的蝴蝶,约三阵柔风从耳畔拂过。
到了凝云阁时,容妃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绪才从辇轿上走下去。
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似是有万箭穿心一般的疼痛自脚尖向上蔓延散开。
真儿上前扶住她。
淑妃的辇轿已经在外头了,想是已经在里头了。
果然,一进门,就看见了淑妃的身影。
淑妃听见声响微微回头,鬓边素静的一朵绢花随风动了动。
“你来了。”淑妃似是微笑着,又像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如旧温柔。
容妃缓缓走上前去,只多了一步,就看见了里头停放着的人儿。
应是一路上已经耗尽了情绪,此刻的她格外平静,平静的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站着,听里头跪着的宫女假惺惺的哭声。
“姐姐,她走了多久了?”容妃放开真儿扶着她的手,然后朝淑妃走了两步。
珠翠轻响。
“我听到动静就来了,来时她已经咽气了,到现在想是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淑妃说话间似有轻轻的叹息,眉头微蹙。
容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牵强的微笑,眼角微红。
“姐姐,她是太失望了才鼓起勇气走了吧。”
淑妃长出了一口气,“许是吧。”
转眼间她又说,“陛下也该来了,两仪殿与你的承庆殿离这都一样远。”
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一声传唤,“陛下驾到。”
淑妃和容妃相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朝外头看去。
那抹黛绿的身影出现时,竟也略显老态,可是那双眸子里仍是气势。
“陛下。”淑妃轻声唤他,容妃只是在后头跟着行礼。
相里华将二人扶起来,然后朝里头看了一眼,眼神并无什么波动,容妃瞧得一清二楚。
帝王冷情,她本以为自己已见识过了,可是今日他见着淳淑仪身死竟然也没有什么情绪。
或许是这个陛下太过能掩饰自己,可是她瞧着倒真的不像,反而更近于她的第一种想法。
接下来相里华的一句话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你怎么也来了,长安还要人照顾。”
相里华轻拍了拍她交叠着行礼的手上,她顺势站好,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回头看了看里头静静地躺着的淳淑仪说,“陛下,公主有乳母照顾着了,臣妾来送一送淳淑仪。”
相里华叹息一声,像是很惋惜地说,“淳淑仪还年轻着。”
容妃轻笑着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是啊,她还年轻,臣妾与她说话时,她说她十六了,到八月里才过十七生辰……”
“容妃妹妹。”
容妃话还未说完,就被淑妃给截断了,她抬眸看向淑妃,只是看到了淑妃眼底的那一抹不安。
“是,我多言了。”容妃欠身称不是。
相里华并未因她的话而有什么变动,只是朝里头走了几步,看见她的遗容微微顿了顿。
“郑平。”
“是。”郑平跟在外头,并未进去,这下听到了传唤连忙走进去。
“追封。”
郑平愣了愣,但只是垂手等着陛下把话说完。
“追封淳淑仪为淳妃吧,她这一生辛苦,走了也算是走得体面一些,另外到江陵去封赏她家里人黄金二百两。”
容妃站在一旁候着,看着淳淑仪的脸,忽然就想起来她活蹦乱跳这让她去跟陛下说她在等着陛下的场景。
她这一生辛苦,走的也算不得多体面,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给的。
她临走之时也是在挂念着陛下吧。
挂念着这个薄情的人,薄情到……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仿若是雪山之巅的那块孤寂了千年的石头,又像是深潭里万年未见天光的礁。
“去吧。”相里华摆了摆手,然后又朝里头走去。
容妃遥遥看着淳淑仪的遗容,那张脸渐渐与懿德皇后的脸重叠起来。
淳淑仪是真的长得像懿德皇后,可是她的出身和她的内涵都比不上懿德皇后。
她只是凭着这张能让陛下怀旧的脸坐上了后宫的位子,如今静静躺着倒是越发和懿德皇后形肖。
想必当日懿德皇后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静静躺着的吧。
“妹妹,你若是累了,就回去陪着长安休息休息,这里有我呢,我招呼着就好了。”淑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容妃并不自知脸色微白,反而是扯出来一个笑容,“我还好,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在想她的事。”
远远瞧着,陛下的身子渐渐弯下去,然后轻轻抚着淳淑仪的脸,肩头微微耸动。
不知他是不是在哭?
容隐才想瞧真切一些,那扇门就被关上了,无一线缝隙,只能看得出是高高的奢华的雕花门,上头雕刻着重叠的盘花纹,还有菱纹格子……
帝王,无泪,无情,无爱。
她容隐这一辈子啊,算是耗在这深宫里了,自生命伊始,就是一眼看得到头的苍白无力,无法改写。
忽然很想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想她还未精彩的人生吗?”淑妃也朝那边关上的门看去。
容妃点点头,“是啊,毕竟她才十六,我十六的时候还算是个半大的孩子吧。”
“可是她的十六岁已经是命里难得的机遇了,或许在你看来并不是很好,可是在她看来,那是祖上修来的福分,那是这一辈子的殊荣。”
“她自小习舞,辛劳数年才进了教坊,在咱们看来那是低贱的,可是或许在她看来,那是家族的荣幸,能得侍君王身侧,该是怎样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