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之夜,大海狂澜,雷霆经天,一波波怒涛拍打在浮岛般的耶稣之剑号上。
他抓着桅杆,被雨水和颠簸弄得神魂颠倒,他步履蹒跚,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摇晃,整艘巨型游轮,照明的灯泡纷纷炸开短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跌跌撞撞地前进,艰难地在缰绳、桅杆、扶手和握把之间挪动身体。
“砰——砰——砰——”遥远而尖锐的枪声,黑暗中他能看到很多人影在甲板上手忙脚乱地行动。
“发生什么了?”他抓住一位从身边经过的年轻人的衣领,年轻人的眉目稚嫩,满脸惶恐,“刚刚的爆炸是怎么回事?船长在哪里?路雪松还活着吗?袁惊梦被处死了没?”
“不,不不不不知道,”年轻的水手结结巴巴地说着,“我在睡觉,二副把我拽了起来,要我喊所有人带上武器上甲板,他说我们被,被,被袭击了,我们必须自卫!”
“我们——被什么东西——袭击了?”风声越来越大,脚下突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整艘巨轮都在痛苦地颤抖,呜呜呜呜——轮船的汽笛发出无比凄厉的呼啸之声,犹如垂死者的哀嚎,两人都被这疯狂的颠簸震得差点跌倒,他在关键时刻左手抓住了围栏,揪着年轻人衣领的右手让年轻人总算没有被震飞到半空。
“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年轻人扯着嗓子大叫,他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星光,“独角鲸?大乌贼?利维坦?龙王爷?反正那绝对不是人类!”
话音刚落,他看到年轻人的脑后,从游轮围栏之外的深海,有白色的如长蛇一般的东西迅猛地飞出,疾如电芒。
“小心!”他推开年轻人,拔出那把挂在腰间的弯刀,没有犹豫的时间,他是精湛的刀客,他朝左侧跳,躲过这“白蛇”长矛一般的突刺,他顺势将刀斜劈而下,当中将那生物斩断,绿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他看清那掉在地上仍然不断蠕动的事物,确实是某种生物的触须,纯粹的白色,但是那种粗糙生硬的质地,比起说是生物,更像是一节苍老的树枝。
从海底,长出了一棵树,树上冒出了很多树枝在袭击我们的船?他脑中涌现的荒唐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林大哥……”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突然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他捂着自己的喉咙,脸上有相当痛苦的表情,“我好不舒服——”
他看到有一根纤细的触须,不知何时,已经扎进了年轻人的后颈,年轻人面朝着他,脸涨得如烤乳猪一般红,脸上血管凸起,有很多看不清的东西在皮肤之下生长,然后从他的鼻孔、耳朵、嘴巴、甚至眼眶里,有白色的植物根须在疯狂的爆长,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瘫倒在地的年轻人竟然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树人”!
“我的老天爷,难道这艘船真的已经被神抛弃了吗?”他喃喃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他从背上抽出那把猎枪,对准年轻人的脑袋,轰爆了年轻人的头,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他能终结后辈的痛苦。
“撤退——撤退——船长的命令!”他听到暴风雨中有人扯着嗓子喊,那似乎是大副的声音。
然后他看到有更多的白色影子,从船舷之外窜了出来,一只、两只、六只、十只……那些东西曾经似乎都是人类,但是现在他们的全身都缠绕着白色的植物根须,树枝一般的衍生关节在他们身后生长,长出蜘蛛一般的八只足肢,让他们能贴着船的侧舷朝上飞快地攀爬。
水手们的枪声越来越稀薄,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人被白色的触须甩上了半空,有人被拖下了大海,有人被当面撕碎,有人被植入根须变成了树人,有人被海外的不明生物用长枪一般的足肢当胸贯穿。
面对完全无法抵御的未知恐惧,勉强鼓起勇气反抗的水手们现在都飞快地溃败,夺路而逃,根本来不及顾及身边人的死活。
“由于1级紧急事件的发生,路雪松先生已经下达全船封锁指令……清理者已经动员……”船上还在循环播放着冰冷的电子音警报。
他跌跌撞撞地跟着绝望的人群,一路甲板之下冲去,沿着华丽的旋转阶梯狂奔不止,有人摔倒,但是后面的人根本来不及看脚下,纷纷踩在那人的身上,任凭那人身上骨骼断裂、血肉模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无人回应。
然而船底等待着众多溃逃水手的,却是黑压压犹如乌云一般静默站立的军团,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多水手。
“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约定好了的!”大副站在众水手的最前列,声音嘶哑而愤怒地质问。
“你们觉得路雪松先生真的会和你们达成什么契约?你们配同他平起平坐吗?”悬浮在众多军装士兵头顶的,戴着防毒面具的诡异男孩,雪白的头发凌乱,发出戏谑的笑声:“一切背叛四元体之人,只有一个下场。”
一场屠杀展开,一次齐射、两次齐射、三次齐射,球形大厅的军队严阵以待镇压水手,而被上方不明生物袭击的水手们阵脚早就乱了,根本没有有效的反击。
他的运气很好,在水手队列靠后的位置,他装作被子弹命中,抓着前面的倒霉鬼的肩膀挡了四枪,然后他朝侧面倒去,顺势翻过了旋转阶梯的扶手,从三米多高的位置掉下,重重摔在地面。
“准备,为了四元体!决不能让伪装者夺走禁物!”男孩明明年纪不大,声音却异常有威严和决意,众多黑色丝线连接着悍不畏死的亡骸士兵,把守着进入大厅的所有路口,在几乎所有水手都被处决之后,源源不断从入口涌入的白色树形生物,一次又一次被严密的弹幕击退。
一时间两处旋转阶梯上到处都躺着尸体、枯死的白色树木根须以及碎掉的木渣木屑,绿色的树液喷溅在墙头犹如写意的抽象画。
他只敢躺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某位士兵发现他还存活,给他补上一枪。
终于,最后一只树人生物倒在了入口处,发出痛苦的哀鸣,背后蜘蛛足肢无力地垂下,就算是那些似乎永不畏惧的亡骸士兵,现在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咚——”游轮第三次被震撼,他听到甲板之上,传来某种生物愤怒的怒吼,那声音类似一个哭泣的婴儿,但是难以想象什么样的婴儿才能发出这种震撼世界的哭声。
“还没有完——”男孩面具之下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姐姐,必须守护姐姐!”
只有一瞬,万籁俱寂,然后便是惊天动地的轰鸣。
沉重的“战锤”轰砸在耶稣之剑的甲板,竟然直接将球形大厅高耸的穹顶砸塌,那“战锤”却是不可名状的球形生物自高天坠落。
那盘曲成球状的狰狞生物舒展身体,鳞甲摩擦出火花,抖落浑身的海水,却是一只身体由树木结构组成的巨型蜈蚣,表壳有古树般的纹路肌理,体长十几米,两侧的足肢却都是人的手臂,而它的头部更是一张半树半人的微笑人脸,人脸的眼眶深黑如骷髅。
鸣叫的树形人面蜈蚣,顶着枪林弹雨冲入亡骸士兵的阵列之中横冲直撞,它的足肢都是锋利的刀刃,甲片叮叮当当弹开子弹,面具男孩漂浮着怒吼朝怪物冲去,浑身燃烧着暗红色的光。一时间大厅内陷入绝对的混乱杀戮之中。
确信没人注意到自己的他,趁着所有士兵都在与蜈蚣交火的关头,一路从大厅左侧的侧门冲下甲板,他知道大厅内的厮杀只会越来越惨烈,他距离战场越远越好,这种程度的战斗不是他这样的平庸水手所能参与的。
抱着那杆猎枪,他一直冲入水手们的居住区,一直找到廊道尽头属于他自己的居住舱室,就在他正用钥匙卡开门的时候,他与某个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
他惊恐地看着洞开的舱门之后,那个纤细精致的女孩,眉目柔和,眼睛是空灵的幽蓝,容貌完美到妖异,脑后黑色的长发服帖地一直长到腰际,女孩身上还是一身白衬衫、黑长裙的学生裙服,胸前打着有些俏皮的领带。
“林先生,我等您好久了呢。”绝美的女孩抬起头,对林天庆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袁曦的意识第一次脱离了林天庆的灵体,在这段破碎的记忆中,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女孩身影,这女孩熟悉到不可思议,因为这女孩和现在的她至少有九分相似!袁曦又一次有了对着镜子看到另一个陌生自我的疏离感和惊恐感。
唯一与现在的她有所不同的是,这女孩应该比现在的袁曦大上两三岁,而在袁曦现在的角度,她能清楚地看到,女孩的脖子、袖口之下的手腕、裙摆之下的小腿,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焦黑烧伤,难以想象何等可怕的遭遇才会让这女孩蒙受这么大的苦难,但是女孩的脸上仍然能展露出温柔到令人心疼的笑容。
“袁惊梦,你竟然还没死?”指着柔弱纤细的少女,发出这种怨毒而憎恶的声音。
“漫长的岁月,我们是很多个,我们同时也只是一个,我们虽然会遭受死亡,但是我们总会一次次从死亡的深渊中再起。因为我们的时候未到,因为还有宿命等待着我们。”女孩空洞的幽蓝眼眸,虽然是看着惊恐怨毒的林天庆,袁曦却觉得她幽幽的眼瞳正跨越漫长的时光看着林天庆背后的自己。
林天庆几乎毫不犹豫地抬起猎枪,就要射击名为袁惊梦的少女。
但是袁惊梦抢先抬起了右手,袁曦看到她的右手衣袖之下,一团肮脏污秽如泥巴的黑质正在生长。
比林天庆抬枪的速度更快,袁惊梦的整只右手,都变成了一把黑色的怪异长枪,甚至说不清是液态还是固态。
长枪将林天庆先一步当头穿脑而过。
“这是一次天经地义的复仇。过去你所对我造成的伤害,未来我要百倍奉还给你。”少女软糯的声音虽然轻快,却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笃定。
死不瞑目的林天庆朝着袁惊梦的方向倒去,视野天翻地覆,最后看到的还是袁惊梦脸上那嘲讽又淡漠的笑容,和她那重新变回人类手臂的右手。
少女优雅地抬起左腿,跨过林天庆的尸体,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会有一滴滴黑色的淤泥般的液体,从她的裙摆和袖口不断滴落在地,粘稠如石油。深沉如血液,她的脚步却坚定而灵巧,哒哒哒哒,节奏分明。
闸门闭合,灵视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