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徐渭出列,隆庆帝端正的坐姿登时松散下来,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的准备看戏。
往常会用眼神提示皇帝学生的高拱也将注意力投在了徐渭身上,这对师生都想起了三个月前那一场激烈的廷辨。
都说随园中钱渊和徐渭齐名,两人都因言辞犀利刻薄著称,前者是出了名的,而后者那张嘴的威力也只有袁炜、李春芳等几个当年在西苑轮值为嘉靖帝写青词的翰林知道。
三个月前,高拱针对钱渊的南下,也是针对钱渊收拢大军结果被徐渭一席话打得落花流水,各种尖酸刻薄、指桑骂槐、明暗相贬的套路让高拱面无人色,也让隆庆帝暗叹真是名不虚传。
隆庆帝的想法是,很好,又能看戏了。
高拱的想法是,很好,正好徐渭在。
“文长有何异议?”
“陛下,两浙水师统率葛浩,乃当年台州知府后升任浙江巡抚的谭子理一手提拔,后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而葛浩率水师南下,于闽粤沿海剿倭。”
这句话是在说葛浩并不算钱渊旧部。
“当然了,朝中皆知,谭子理乃钱展才隔房舅父。”徐渭阴测测的盯着徐阶,冷笑道:“但吴淞总兵卢斌”
隆庆帝还没反应过来,但高拱目光锐利发现徐阶脸色微变,立即递了个梯子过去,“听闻卢斌乃前浙江副总兵卢镗幼子,早在嘉靖三十二年随展才于嘉定大败倭寇,后临平山、崇德、长水镇、桐乡四战都在展才麾下”
“卢斌此人,算不上天性凉薄,也算不上阴险狡诈,另攀高枝之举虽然多遭东南士林唾弃,但展才无一言相责,毕竟是为救其父。”
高拱今天和徐渭配合的格外默契,“嘉靖三十五年,卢镗败于徐海之手,先帝将其下昭狱,若有人以卢镗性命相逼迫,倒是能驱使卢斌。”
“高阁老说的是。”徐渭冷笑道:“东南无人不知,卢斌调任吴淞总兵,是为了护卫乡梓。”
“卢斌是松江人还是苏州人?”
“记得他是浙江处州人吧?”
其实高拱和徐渭这一唱一和主要是向隆庆帝解释,毕竟这位在登基前对朝政几乎一无所知。
隆庆帝这下子听明白了,卢斌和钱渊的渊源极深,但徐阶很可能是以卢镗胁迫,逼的卢斌转投徐阶门下,之后卢斌才得以转任吴淞总兵,驻扎松江府。
徐阶面无表情的看着高拱和徐渭,“三个月前,钱渊以兵部侍郎衔巡视海疆,急驶松江,召卢斌南下镇海。”
“元辅真是老了。”徐渭火力全开,“两个月前,前浙江巡按王本固押送入京,三法司共审,是王本固暗召吴淞水师南下,可要徐某替元辅翻翻案册?”
“文长,文长且住嘴。”隆庆帝嘴角带笑道:“还请元辅继续。”
被高拱、徐渭冷嘲热讽,徐阶脸上依旧保持着如水般的平静,只轻声道:“行海运事,必需筹措大量海船,而东南商贾,有几人愿意以海船运粮北上,只怕需汪直麾下船队运粮”
“钱渊受陛下信重,整顿东南,重起通商,又与汪直交好,但汪直毕竟是倭寇出身”
徐阶说到这,一声长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元辅是想说,其心难测啊。”徐渭长叹道:“难怪王子民巡按浙江,恨不得逼得汪直逃窜,逼得海商再沦为倭寇”
“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汪直逃窜倭国,行商海上,后与徐海开战,杀伤颇多。”
“嘉靖三十六年,胡绩溪、钱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后者先后献上徐海头颅、数百根巨木,更引入可活万民的红薯、洋芋,受封靖海伯。”
“靖海伯乃勋贵,是陛下的人,元辅为何非要将汪直和钱展才挂钩?”
徐阶脸色有点难看,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都是水底下的事,你这是不讲规矩将事拿到桌面上来说!
高拱看的挺解气的,三个月前他也是被徐渭不讲规矩的乱拳弄得满肚子气。
对其他皇帝,徐渭未必会这么做,比如嘉靖帝但现在这位,就得这样说,不然他未必听得懂。
“虽汪直受招抚,海贸大兴,但几任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宁波知府、台州知府从未放松警惕,始终在海疆驻有重兵,并编练水师以抗。”
“设市通商之初,展才便提议于侯涛山修建威远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牢牢护卫镇海县城,扼甬江咽喉,以防倭寇来袭。”
徐渭侃侃而谈,在这方面他算是殿内第一人,别说隆庆帝、陈洪、李芳了,就是徐阶、高拱都无言相辩。
隆庆帝其实心里也有数,钱渊和汪直之间的关系比较奇特。
一方面牢牢的绑在了一起,汪直需要随园在朝中为其撑腰,而钱渊也需要汪直管束麾下,一旦东南真的倭患四起,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钱渊。
这也是为什么王本固弹劾靖海伯复叛后,钱渊立即秘密出京赶赴东南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双方都在一条船上,相互之间很是提防。
钱渊在隆庆帝面前曾经坦然直言,海疆驻守重兵备倭,同时打造水师,一旦官军在海上的势力能压制汪直那就不需要五峰船主这个幌子了。
隆庆帝正在心里回想,那边徐渭唾沫横飞的长篇大论也差不多说完了,只听他在最后冷笑几声,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嘉靖三十八年,华亭张氏密赴镇海金鸡山招宝村,以厚礼相赠,许诺世袭侯爵之位,这才叫其心难测。”
高拱装模作样的沉吟道:“华亭张氏可有出仕者?何人敢如此许诺?”
朝中官员姻亲关系非常复杂,有的官员姻亲关系往上攀爬都能联系到百多年前的洪武、永乐年间,但有的官员姻亲关系非常简单,比如内阁首辅徐阶,他妻子就是华亭张氏出身。
隆庆帝瞄了眼依旧神色不改的徐阶,笑道:“好了,元辅,高师傅,从户部调拨部分银钱粮米,剩下的让户部去和宁波那边打官司,正好宁波知府胡应嘉记得是元辅门下嘛。”
“海运事待朕再想想”
看着陈洪恭送徐阶、高拱离去,隆庆帝随手将李芳打发走,向着徐渭招手道:“海运可有把握?”
“无十成把握,展才早年曾言,一旦行海运,必招致弹劾,而且对漕运、南北运河影响太大。”徐渭苦笑道:“展才原筹划十年后”
隆庆帝叹了口气,想了一阵才轻声道:“展才南下整顿东南有功,通商重启,税银也得以恢复,也该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