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然听得心中滋味复杂。
他注定无法对二叔的经历感同身受,亦不知如何定论对错,更不能说错全在二叔
但他似乎听懂了一点:“所以,这些年来二叔表面再如何无心地位权势,实则心中却一直惦念着家主之位是吗。”
“家主之位?”吴景令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了一声,语气里有些一丝漫不经心的不屑与傲慢:“这是你父亲的,也是你的,二叔可从来不会觊觎旁人的东西。”
吴然攥紧了手指:“那二叔究竟想要什么?二叔所行全然不顾吴家后路与兴衰,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吴家这些所谓陈腐不公的家规与族人吗?暗中取走的那些银子,不知二叔又打算作何用途!”
直觉告诉他,二叔要做的事情、已做过的事情,恐怕远远不止他看到的这些
“二叔想要什么,日后你都会亲眼看到的。”吴景令缓缓站起了身,细绸素服随他起身的动作垂下:“至于吴家,走向衰落乃是其必经之路。只是在那之前,二叔尚要同你借它拿来一用”
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用吴家去完成。
此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短暂的混乱挣扎声。
“你们想做什么!”
“公子!”
吴然猛地转身看向房门的方向。
定是他带来的人被二叔院中的人制住了!
他看着起身走来的人,红着眼眶道:“二叔唤我来此,从一开始便是存了让侄儿有来无回的打算”
“是。”吴景令很坦然地点了头:“阿章还是太年幼了,你为心中不平而来,难道就不曾想过后果吗?今日若不是二叔,而是旁人,你便真真正正是要命丧于此了”
说话间,已要来至男孩子面前,于两步远处停下脚步,眼底有着矛盾的怜悯:“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二叔无意再伤你性命你只需在人前消失一段时间,待二叔将一应之事办妥,便自会将吴家送还给你。”
只是,到那时吴家是个什么模样,他便不好保证了。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吴景令敛去眉眼间复杂的怜悯之色,扫了一眼男孩子手中信笺,拂了拂衣袖,道:“你既截下了密信,为表诚意,二叔便少不得要亲自出城去同钦差详谈一二了你就呆在此处,等二叔回来罢。”
言罢,便转了身而去。
将不会有人知晓阿章今日曾来过这里。
纵有质疑之声,也将悉数消失。
书房的门被仆从从外面打开,一阵凉风顺势灌入房中。
吴然倏地抬起头来,朝那背影定声问道:“祖父和父亲母亲,还有二哥当真是为当今朝廷所害吗?!”
何为“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二叔无意再伤你性命”?!
吴景令脚下一顿,背影如被定住。
吴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觉得下一刻便能听到肯定的答案。
可吴景令始终没有回答。
纵是如此,却也已叫男孩子几乎浑身僵硬冰冷。
这是默认了吗
没有勇气同他直面承认弑父弑兄之举吗?!
他想到了也接受了二叔面对家主之位而动了趁乱争权的心思
但他根本没有想过、也根本不敢想从一开始祖父他们在龙栖山出事,会不会根本就是二叔所为?!
是,祖父和父亲母亲二哥当下只是假死
可若祖父他们不曾逃过,一切都不慎成真了呢?!
那便是二叔杀了他们!
这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母亲,他的二哥
可难道就不是二叔的亲生父亲,二叔的兄嫂,二叔在眼前看着长大的亲侄了吗?!
究竟是怎样的筹码,才能叫二叔下得了这般狠心?
他竟觉全然无法可想
他不知这世上有什么筹码能抵得过家人的性命,能叫一个人变得根本不再像人!
见那道身影已跨出门槛去,男孩子蓦地回神,快步往前追出去:“二叔非要坚持走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吗!”
他还要往前追,却已被两名近随拦在了门内。
吴景令已下了石阶,脚步略缓,看向阴云攒动的天幕。
回头?
他哪里还有什么回头的可能。
他也从未想过要回头。
同朝廷议和,自非他本意,而若说这世上他最怨恨最鄙夷的是什么,生他而又不肯予他公平的吴家倒只能勉强排在第二
他最恨的,是这大庆朝廷!
但当下时机未至,需要部署筹谋之处还有许多,他只能暂时同这些蠢货们先周旋一二,以换取更有利的条件。
而终有一日,他会将整个大庆都踩在脚下,亲手撕下他们虚伪贪婪而无能的嘴脸,以还这天地世间之朗朗清明!
吴景令眼底有着一瞬即逝的狂热,遂收回视线,大步往前走去。
然而此时,王府上空忽有数道焰火升空炸开之音响起。
吴景令微微皱眉。
这是吴家拿来报信的信号焰火
他转回身,看向依旧被阻在书房门内的男孩子:“原来阿章竟是有备而来”
说着,却又笑了一声:“但又有何用。”
他也不做无准备之事,如今王府各处乃至族中都换有他的人手在,单凭一个九岁的孩子,还妄想能翻出什么波澜来?
随着信号声响,一阵脚步声在朝着松清院极快地靠近着。
一行十余人,被吴景令的人拦在了院外,争执声嘈杂。
“不可无礼。”吴景令信步而来,示意随从们不必相拦。
一见着他,殷管事立时便肃容问道:“敢问二老爷,四公子何在!”
“殷管事!”隐有一道男孩子的喊声自院内传出。
殷管事遂放下心来。
“殷管事竟亲自寻来了。”吴景令笑了笑,继而看向殷管事身侧那着长衫的银发老人,颇为讶然道:“甄先生也来了,景令真是有失远迎”
见他并不答话,甄先生沉下了面色:“二老爷果真是有篡权之心不成!”
“若是没有,岂不才叫先生失望?”吴景令微微一笑,道:“不得不说,先生果然慧眼。”
被这两句话一激,甄先生苍老下耷的面颊微颤:“分明是有才智者,却为何偏不肯用在正道之上!竟是非要自毁,执意要做家贼吗!”
“家贼?”吴景令听得笑了一声:“先生这可就看错了”
旋即,抬袖做了个请的手势:“景令尚有要事在身,先生和殷管事既来了,便还请上座等候,恰巧正是用人之际,日后诸事还少不得需请教二位。”
“你”对手温煦有礼,端是别样地厚颜无耻,甄先生一把年纪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竟敢尽数拘禁我等不成!”
竟敢?
吴景令依旧笑着。
为何不敢。
莫非庶子生来身上便缚有枷锁,就该什么都不敢做么?
可惜啊,他不是。
他的身份,从来都不是所谓吴家庶子。
见四下涌出数十名佩刀近随。朝自己和甄先生团团围来,一直格外平静的殷管事仍不见慌乱,只看着吴景令,缓声道:“败局已定,二老爷还是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吴景令好笑地看着他:“殷管事有得是时间来慢慢看清局面。”
而他当下并无心思同这些不识趣的人闲谈。
“代我好生招待着二位。”
吴景令交待了一句,便带着两名随从出了院门。
然而局面却不允许他就此离去,不过刚走出数步,便听得有异常整齐快速的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拢而来。
吴景令有些没耐心了。
他扫向殷管事,冷笑着道:“看来殷管事今日是存心想让我在府中立威了”
他本想容后处置这些琐事的,偏偏这些人急于求死。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近随。
那近随会意,快步而去。
而此时那行来人也已近了跟前,吴景令看去,微微有些意外。
来人皆着兵服,并非是王府随从护院与侍卫,而是吴家驻扎在城外的亲兵为首者乃是军营中威望甚重的副将高吟!
“将此处围起来!”高吟无半句废话,刚一驻足,扫了一眼四下情形,便肃容吩咐道。
“慢着!”吴景令抬手打断他的交待,看向那四十岁上下、周身气势冷冽的副将,质问道:“敢问高副将为何无召擅自带兵离营入王府?此举视军规于何在!”
此人亦是他接下来打算收服的对象之一,他的部署是先从王府和吴氏族中开始渗透,若到时族中大势已定,料想这些军营众人也断不敢不识抬举
可现下此人竟敢无召入城,且来得如此迅速,竟像是早有准备
这就极反常了!
见高吟看了一眼殷管事,吴景令冷笑着道:“殷管事倒是好大的本领,竟能于此等关头,以管事身份越俎代庖到这般地步!我倒是想问高副将一句,尔等究竟是忠于我吴家,还是王府中区区一名管事?!”
高吟面不改色:“高某等人,只忠于吴氏家主”
“呵。”吴景令负手笑了一声。
“好一句只忠于吴氏家主。”
所以,这是替他家阿章“清君侧”来了?
“如此吴某倒要提醒高副将一句。”他看着高吟,道:“如今既未行立家主大礼,便说明族中尚未真正议定下一任家主人选高副将于此时急着入府,莫不是也想于立家主之事上横插上一脚,指点一二吗?”
选立家主,乃是吴氏一族家事,古往今来便是连皇室也无权干涉,更不必提是区区一个军营副将。
高吟若敢应下这句,便可视同有僭越犯上之心。
这罪名便重了。
若不应,自该识趣离去。
高吟自不可能会应
他甚至根本没有接话,只是带着兵士们侧身避让至一侧,无声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个动作让吴景令心底陡然生出极不妙的预感来。
他几乎是于一瞬之间绷直了身躯,抬眼往众人让道的前方看去。
他喜好花木扶疏之态,纵情山水之感,是以出了松清院便可见满目野趣天成,有草木假山相掩映,荷塘窄溪蜿蜒,碎石小径通幽。
此时,在那曲径深处,现出了一行人影
而纵然当下只是隐隐一瞥,却已令吴景令通身僵住,面上血色尽褪。
面孔冷肃的老人着深灰长衫,身侧有一名身形颀长挺拔、着鸦青长袍的少年相随。
“父亲”吴景令有些怔怔地开口,声音低如自语。
“王爷。”高吟迎上前行礼:“世子爷,世孙。”
“”那些原本扣押着殷管事与甄先生的近随见状皆是大惊!
王爷和世子世孙不是已经死了,且都埋了吗!
怎么竟又都回来了?!
且这青天白日的,显然是人不是鬼!
而这个时候,于他们而言,见到了活人可比见鬼要可怕得多活人是要同他们算账的!
所以,方才那报信的焰火
真正要来的不是殷管事,也不是高副将
而是王爷!
被老人那道平静而满含威压的视线扫过,四下人心皆惶惶动摇了起来。
“王爷!您还活着!您回来了!”甄先生激动得冒了眼泪,老当益壮一把挣脱了那两名近随的钳制,快步朝定南王奔去,看架势就差直接扑到自家王爷怀里去了。
而待站到了自家王爷身侧,不忘瞪了殷管事一眼。
他就说殷管事怎能来得如此冷静,相较之下他一把年纪显得如此修为不够,合着对方是早早知道了王爷健在的内情!
可他一个教书的哪里知道这些?
他只会心疼王爷罢了!
甄先生满眼庆幸欢喜地看着平安归来的定南王,一颗心落定了下来。
吴恙已吩咐众兵士将吴景令的人悉数拿下。
方才那名前去召集人手的吴景令近随,刚带人折返回来,还未来得及辨明情况,便也被当场制住。
虽是事出突然,一片混乱,然而其中反抗者却甚少。
家主已死,他们或为利益或为其它考量而倒戈,但都清楚此番跟随吴景令成事,必然靠得是当下吴家这人心四散的局面优势,说白了是同趁虚而入、浑水摸鱼无异
可当下,家主没死,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