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盛大的入城仪式在姑臧城进行,许多百姓聚集在大道两旁,看着远征塞外归来的官军将士入城。
姑臧城小,所以道路狭窄,且路面坑洼,尘土飞扬。
却挡不住人们的热情,路两旁无论平地还是墙头、树上、屋顶,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
男女老少齐刷刷看着入城的官军,议论纷纷,不时喝彩,现场十分热闹。
官军兵马其实昨日就已经抵达城郊,并在城外扎营,今天入城,无非是走个场面。
但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样的场面依旧不能错过,因为此次官军出征,有许多河西、陇右子弟从军,现在凯旋归来,作为乡亲,他们当然要捧个场。
此时此刻,天上艳阳高照,城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披坚执锐的将士走过之后,又有不少垂头丧气的俘虏,慢慢跟着走来。
百姓们看着这些服色、发型异于中原的俘虏,不由得连连惊叹。
果然,官军抓了许多俘虏啊!
官军的赫赫战功,已经传遍大街小巷,突厥东、西两可汗一死一被俘的结果,使得百姓对此次大捷十分感兴趣。
关于战事的各种消息,到处都在传,传来传去,虽然不乏夸大之处,但三个事实是毫无疑问的:
一,一支官军横跨大漠,从幽燕出发,向北横跨大碛,去碛北,然后自东向西奔袭近万里,打得突厥可汗一个触不及防,真是厉害。
二,另一支官军入湟水河谷,自东向西横穿吐谷浑全境,然后出于阗国,横跨大碛,直扑突厥王庭白山。
三,由皇子领军的骑兵,从瓜州鸣沙出发,往西北横跨恐怖的“大患鬼魅碛”,在高昌国地界,击破突厥可汗的大营。
随后千里追击,在乌孙故地、伊丽河谷,活捉逃亡突厥可汗“大腹便便”。
现在,围观官军入城的百姓,就兴致勃勃的议论着这三支军队的三条进军路线。
尤其那“大患鬼魅碛”。
这是一个大碛的别称,光是听名字,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鬼?魅?
“当然有鬼魅了,你们是没去过啊,当年,我”
有人现身说法,说起当年自己随着商队横跨“大患鬼魅碛”的经历。
“大患鬼魅碛”,是瓜州西北方向一片大沙碛,据说“括二千里、地无水草”,冬天时,寒风凛冽冻人,夏天时,热风如焚。
无论是哪种风,吹到人身上,人可受不了,很容易发病死亡。
而且
“而且,那地界可真邪门。”这位亲历者绘声绘色的说着经历,“虽然是白天,但漫天黄沙遮天蔽日,仿佛黄昏,难辨东西,四周怪叫连连,让人瘆得慌。”
“到了晚上,嚯,到处都是飘飘忽忽的火光,仿佛许多人举着火把夜行,远远看去,像是天上繁星落地。”
这时有人好奇:“怎么,晚上有那么多人在大碛里赶路?莫不是白日太晒太热,故而晚上才出行?”
“呵呵,你要是这么想,那多半就出不了大碛了。”亲历者冷笑起来,“大晚上的,荒无人烟的大碛里,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多人赶夜路?”
“动动脑子!那些根本就不是人!坟地里晚上不也是有许多火光飘来飘去?你敢过去么?过去了,见到的是人是鬼?”
“啊?”众人闻言大惊失色,哪怕烈日当空,也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亲历者所说“大患鬼魅碛”的诡异景象,只是大概一想,就让人害怕,遑论亲身经历。
可官军将士就平安横穿“大患鬼魅碛”了。
那亲历者则讲解起来:“当然能过去了,军中是阳刚之气最浓厚的地方,而且厮杀汉杀气重,煞气也重,专克这些魑魅魍魉。”
“这些魑魅魍魉,是大碛里的孤魂野鬼,也就敢欺负落单的商旅,碰到了杀气冲天的军人,躲都来不及。”
话题说开了,又有更多的人参与到议论之中。
河西、陇右地区多有出塞行商讨生活的人,对于塞外各地风情,也多有了解,于是,有人说起那横跨万里来砍突厥可汗的幽燕骑兵,经过的一处大湖大清池。
“我当年,四处奔走,跟着商队去过碎叶,半路经过大清池。”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缓缓说着,他的脸上满是皱纹,一看就知道是饱经苍沧桑、有故事的人。
周围的男女老少都在听,中年人继续说:“那湖,很大,据说方圆千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都是山。”
“水很清、很苦,很深你肯定会问,我怎么知道那水很深?”
人们默默点头,中年人接着说:“因为那水清不见底,以至于从高处看去,湖里是青黑色的,你们说,这湖深不深。”
水越深就越显黑,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
“我听商队的人说啊,这大清池的水虽然苦咸,但有很多鱼,然而这些鱼可不能吃,否则触怒了湖神,人,就会被卷入湖中,受万鱼啃咬。”
“这大清池,四周都是高山,山头发白,常年下雪,但是,独独湖面永不结冰,所以又称热海。”
一番讲述后,众人对遥远的“大清池”有了模糊的了解,由此推断出,那支奔袭万里的幽燕骑兵,这一路过来有多么不容易。
同理,横跨吐谷浑国土的骑兵,也不容易。
许多人都听说过吐谷浑海西地区的情况,那地方真的是不毛之地,还冷,五六月的时节,陇右地区酷热难耐,可海西地区却依旧寒风凛冽,真是苦寒之地。
而且,体质不好的人入了海西地区,很容易发病,头昏、胸闷,耳鸣等等,一不留神,就会病重不治。
结果,官军还是横跨海西,跑到好远好远的西域于阗国。
也正是这三支军队不畏艰辛、长途奔袭,才有了连败突厥大军,杀一可汗、抓一可汗的丰功伟绩。
河西、陇右地区乱了几百年,民风彪悍、尚武,面对立下如此赫赫战功的将士,当然由衷佩服、夹道欢迎。
见将士们频频向道路两旁“观众”挥手致意,见许多家乡子弟也在队伍中列队前进,旁观的百姓不断爆发出如潮的喝彩声。
欢声雷动之中,百姓对这支旗号为“楚”的军队第一次有了自豪感:这就是官军啊!!
能保一方平安的官军!
能保河西、陇右安全的官军!
突厥人被打残了,肯定不敢入寇,而那经常趁火打劫的吐谷浑更不用说,有官军在,从今往后,河西、陇右,总算是得安宁了!
本来对新朝廷没什么感觉的百姓,终于模模糊糊意识到,黑夜即将过去,东方已经开始露白。
乱了好久好久的世道,要消停了,太平的日子,就要到了!
。。。。。。
行辕,李笠正在接见一位功臣定居于龟兹国俱毗罗城的粟特商人康都罗。
之前,康都罗因为接应楚军一事外泄,全家被抓,儿子被杀光。
而且是被康都罗和妻妾策马踩死的。
当然,康都罗和妻妾那时是被绑在马上,身不由己,但亲身经历如此惨无人道的刑罚,看着儿子惨死在面前,心灵受到的创伤必然十分巨大。
随后,即将接受“五马裂体”之刑的康都罗,因为楚军的出现,得了喘息之机,又在乱军之中活了下来,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这位当内应“未遂”,并未来得及立什么大功,但是,李笠依旧决定给予重赏,要让所有人看到,给中原皇帝卖命后的回报有多丰富。
无扎扎实实的军功,康都罗当然不能封爵,但“忠心可嘉”,配得上体面的一官半职,也值得李笠给这位发放一张“特许经营证”。
将来总揽西域贸易事务的“某官督民办商号”,会发放一些“最高权限”的特许经营证,这种“证件”数量有限,可以传家,得了一张,子孙无忧。
具体赏赐,自有安排,李笠现在和康都罗说的事情,是关于高昌、龟兹一带种植的一种植物。
这种植物,每次开花,前后会开两种:第一次开的花,先白后红,凋零后,果实崩裂,又开一种花。
此花为白色,无花朵,全都是白色的丝絮,看上去像一团云朵。
所以,这种植物常被人当做观赏花种植,但是,在龟兹、高昌等地,人们将这白色絮状的花朵,用于纺织。
先纺线,然后用线织布,织出来的布,品质不错,吸汗、透气,比麻布、葛布好多了。
李笠仔细琢磨后发现,这植物就是“棉花”,当然,所谓的二次开花,那些白色絮状的“花瓣”,其实不是花,而是果实棉籽的绒毛。
中原也有人种这种植物,但都将其当做观赏花,只是零星种植。
而龟兹、高昌地区,以这种植物“花朵”为原料进行纺织的纺织业,已经小有规模,算是棉纺织业的雏形。
所以,李笠发现了机遇,并“发明”了“棉”字。
这个时代,并没有木字旁的“棉”,只有丝字旁的“绵”,指代蚕丝等丝类的丝絮。
绵衣,指的是填充丝絮的衣物。
中原没有大规模种植棉花,自然就没有棉纺织业。
“这种植物,朕称之为棉花,你接下来,要想办法,多弄些棉花种子,多找些会种植棉花的人,多找些会纺棉线的手艺人,在河西、陇右地区试种。”
他说的是半生不熟的粟特语,康都罗勉强听得懂,见皇帝对自己如此寄予厚望,激动不已。
丧子之疼,依旧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疼,但他人还在,妻妾都获救了,卖主之仆被他剥皮拆骨,发生了的事,终究会渐渐过去。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日子,会好起来的,能够得到中原皇帝的信任,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那日发生在俱毗罗城外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漫漫黑夜,如今,东方露白,他真的时来运转,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俱毗罗”。
虽然不清楚皇帝为何对这种植物如此感兴趣,康都罗已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完成皇帝交予的任务。
李笠现在交给康都罗的任务,就是把棉花引入河西、陇右种植,并摸索种植技术和经验,还要发展棉花的纺织技术。
当然,这项工作不可能只交给康都罗一个人完成,李笠是要把棉花种植、纺织业,作为事关国家前途的新兴产业来抓,动用的资源,自然是国家级别的。
之所以让康都罗参与,并承担初期的重要“开荒任务”,是因为酬功而给予重任,也是为了尽快打开局面:
让棉纺成为大西北地区河西、陇右地区的“主业”,以此推动贸易的大发展。
只要经济发展起来,让各地百姓和地头蛇们都尝到甜头,巨大利润的诱惑,加上制度的引导,会让朝廷的“西域攻略”事半功倍。
只有这样,对西域的经营才能“扭亏为盈”,朝廷在支出巨额军费的同时,也能获得巨额的经济回报,向西进行陆地扩张的国策才能维持下去。
所以,小小棉花虽然看起来轻飘飘,却重如泰山,一旦棉花种植、纺织业在中原大规模推广,那就是一番新气象。
这就是他那日在城头,向黄姈说一番话的由头。
只要棉花在中原普及,人们过冬,就有了更好的低成本相对而言御寒物料。
不仅如此,在苦寒之地行军作战的军队,或者在这些地方定居的百姓,能有更好的低成本御寒衣物。
对外,棉纺织产品,会成为竞争力极强的外贸产品,为中原的种植园主、纺织作场主、外贸商,带来滚滚利润。
中原商人,用物美价廉、数量管够的优质产品,换取海外的奇珍异宝,以及各类产出,利润一直有保障,那么,贸易必然长期蓬勃发展。
“走出去”有赚头,军事、政治上的持续扩张,或者商业扩张,就成了必然选择。
这种选择,不需要皇帝去带头做,不需要朝廷号召,民间自然而然就会选择往外面走,对外面的世界趋之若鹜。
李笠拿着棉花,走出大帐,看着遥远的西面方向。
汉时,中原朝廷就已经在西域驻军,设都护府,然后大规模移民屯田、定居,试图有效经营控制这片地区。
但是,因为气候条件、地理因素的影响,农耕始终发展不出足够的规模。
没有足够的耕地,就养不活不了足够的人口,维持不了足够的驻军。
人口不足,那么无论是文化还是宗教信仰,对比当地土著,中原移民和驻军都形同被汪洋大海包围的孤岛。
朝廷对西域都护府的投入,就只有投入,没有多少经济上的回报,等同于输血。
朝廷血多财力雄厚时,尚且能维持西域的驻军,一旦国力衰退,这些孤悬在外的都护府,就如同没了父母的孩子,流落异乡,杳无音讯。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只能想办法在当地扶持起有效的经济产业,让驻军和移民能够把经济发展起来,减少朝廷的负担。
并吸引更多的内地移民来定居。
而棉花,就是最好的“武器”。
只要新的“都护府”在西域站稳脚跟,然后继续向西推进,总有一天,能把中亚的农耕区给占了
李笠想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想要长生不老。
一为权力和美人,二,是因为还有许多雄心壮志想要实现。
如果真的可以,还真是想多活个一百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