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的早,各宫宫人们赶在天完全黑透前开始掌灯,临近除夕,火红的灯笼连成一片,镶在极深的夜幕中,远着看去,一片红色漂浮在半空中,半明半亮没有一丝喜庆的感觉,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江指挥使,您还没走?”司礼监里认识江半夏的小太监悄悄打招呼:“曹督主还在忙,您要不先走?”
“没事,我再等一会儿。”江半夏拢着手温和道。
“那您等着,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太监左顾右盼后将炭盆搬放至江半夏的脚边,而后露出副讨好的表情。
宫里人都知道锦衣卫里新任的指挥使是东厂提督的干儿,她大大咧咧的等在司礼监,也没人说闲话,私底下说起来都说曹醇认了一个好儿子,孝顺有本事。
“哟,咱家怎么不知你这么孝顺。”曹醇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语气嘲讽道:“可又惹事了?”
江半夏摇头。
“那有什么事?”曹醇有些不耐烦。
她凑前,伏在曹醇耳边低声道:“今日曹惠嫔找了儿子...”
曹醇挥手隔开江半夏,示意她站远点。
“曹惠嫔?”曹醇冷笑一声:“没有脑子的东西,以后见着她少搭理。”
“干爹...”江半夏露出副犹豫的表情。
曹醇心生不悦:“怎么,咱家说的话,你要质疑?”
“半夏不敢。”江半夏立马弯了腰,低眉顺眼道“那曹惠嫔今日找儿子说了件事,那件事儿子想了一整天,心里想不通...就想先来问问...”
老滑头碰到小滑头,曹醇轻哼一声示意江半夏讲下去。
“那件事是庆文二年的事......”这句话落江半夏惴惴不安的四处张望,见没人注意,她复又向前进了半步,几乎是挨着曹醇。
“惠嫔娘娘似乎知道当年案子的真相,也似乎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江半夏将头垂的更低,烛火打下的阴影将她遮盖的严严实实。
居然学会反过来套他的话,长能耐了,曹醇仰头后靠冷声道:“这就是你想问的?”
江半夏点头。
宫里宫外但凡和曹醇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曹醇这个人只要能说出来的都是真话,他不说假话,但你想从他嘴里套出东西来,难于青天。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要让咱家再提醒你?”曹醇以指点桌,吐露出几个地名人名:“杭州、江俊哲、郑氏。”
她愣在原地,曹醇这老狐狸怎么知道她在江南的事,这些事情她干的极其隐秘,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
“怎么,还在咱家面前装傻?那日郑氏和你说了什么,你可比咱家要清楚的多。”曹醇指尖点桌的频率越来越快,他的耐心快用完了。168书库
“那么,事实真的是她所说的吗?我的生父另有其人......”江半夏硬着头皮问,她现在只能问曹醇,因为他们是一条船的人,别人她不信。
曹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三确认。”
江半夏默然。
“你的确像你的父亲,过分的聪明又足够狠心,咱家没有看错人。”曹醇缓了声音:“还是老话,你现在是咱家的干儿,咱们是一条绳的蚂蚱,谁都不能离了谁,无论是谁让你重翻当年的案子,你都不要答应。”
江半夏抬头,眼中带着疑惑。
庆文二年死了多少人?连坐人数高达三万余人,初入宫廷的曹醇亲眼见到那些人被拉到菜市口像宰鸡鸭家禽一样被抹了脖子,这些人真的有罪吗?
“你要知道历朝历代诛九族,大铭可是诛十族。”曹醇语气微顿:“杀掉一个人不能抹去他的存在,杀掉他的家人也不能,只有杀掉所有记住他的人,父母、兄弟、族人、朋友、学生。”
“这么多人的血铸成的大错,你觉得...会认吗?即使是真的错了。”曹醇以手指天。
“更何况,这只是一种震慑的手段。”曹醇笑的残忍:“说句不中听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没必要为死人牺牲自己。”
“半夏明白。”她当然明白,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权柄都是在庆文帝授意下得到的,她不会傻到专踩庆文帝的不快。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心。”曹醇舒展眉头,重重地拍了江半夏的肩膀:“世人都说女人和太监成不了大事,咱家不这么认为,我的儿你要记住,这个位置什么人都能坐,包括我也包括你。”
江半夏望着曹醇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时代注定是女性无法翻身的黑暗时代,所有世俗的枷锁让她们瞻前顾后,她的内心非常渴望有人能认同她,就像是走夜路久了也需要一点黎明的光亮。
“咱家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曹醇问。
她凑近前道:“回干爹那道人已经找到!只差送其进宫了。”
“你做的很好,接下来陆埕的案子,记住了,一定要盯紧了,年节过完,一切就会尘埃落定,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过年不算账,也不审案,这段空缺的时间最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她是踩着陆埕位的,陆埕在锦衣卫中又颇有威信,绝不能让他翻案,否则她将无处立足。
“半夏还有一事想问,那俺答汗的孙子该怎么安排?”江半夏语气微顿:“他似乎对我们的安排不太满意。”
“这事你不用管,交给咱家,如今边境还算安定,后面咱家自有安排。”曹醇扶着头,略显疲惫:“回去歇了吧,以后少往咱家这里跑,惹人嫌疑。”
“半夏告退。”江半夏拱手后退,悄无声息的顺着门边退出司礼监。
她回望夜色中的紫禁城,红的红,白的白,所有的颜色统统隐在黑暗中,好似吞人的巨兽。
“江指挥使!”一直等在门边挑灯笼的小太监凑前谄媚道:“您要出宫了?”
“正是。”江半夏收回目光对着小太监温和一笑。
“那您路小心。”小太监的灯笼还未来得及递,就见她头也不回的冲进雪地,白茫茫之间再难分辨出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