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李汗青一行继续向南急赶,一连四天都没有遇到追兵。
第四天黄昏,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无垠的雪原上,雪光奕奕,美得让人心醉。
“啪哒……啪哒……”
一骑当先,开路的张梦阳,策马飞奔,精神抖擞。
“哧溜……哧溜……”
战马后面坠着一张雪扒犁,所过之处,积雪分开两边,留下来的一条七八尺宽的壕沟来。
只是,地面上明显已经多了些冰渣。
“啪哒……啪哒……”
走在前面的依旧是陆沉带着的骑兵,但,马背上少了许多马肉,却多了许多病号。
在这冰天雪地里风餐露宿,陆续有人病倒,这本是预料中事。
“啪哒啪哒啪哒……”
再后面就是已经解了佩刀脱了甲胄的步兵,只有四百余人,个个布衣长衫。
十月漠北冰雪寒,可怜将士衣正单!
还好,每天能吃两顿马肉,虽然已经不能像出发那天早上那般敞开肚皮撑,却也能吃个七八分饱,赶路的力气还是有的。
薛涛四人从各自的队伍里挑了些身体健壮的士卒,共计一百零九人,个个甲胄齐全,负责殿后,由四人轮流统领,今天正好轮到了韩庭虎。
“大人,”
队伍最后面,韩庭虎和李汗青并肩而行,抬头望了望即将隐去的夕阳,声音里透着一丝轻松,“看样子,北蛮人今天是不会追上来了!”
“嗯,”
李汗青也感觉到了一丝松快,“北蛮人一直没有动静……看样子,他们是真没想过要和一支溃军较真呐……”
“大人!”
李汗青话音未落,韩庭虎神色一肃,“我们确实吃了败仗,可是,只要能活着回去,我们将来肯定能成为大黎军队的中流砥柱!”
“那是!”
李汗青一怔,连忙附和,“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苦难嘛,只要能挺过去,多少都会有些收获的!
“说得好!”
闻言,韩庭虎笑容绽放,眉宇间尽自豪之色,“大黎雄兵出关中,关中雄兵出三辅……大黎立国百年,大小数百战,几乎每一战都有我三辅男儿的身影!”
“嗯。”
李汗青自然不知道这些,含糊地应了一声就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话题,“庭虎,我们大概还要几天才能赶到镇北关?”
其实,李汗青对于这次撤退的具体路线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队伍会一路向南赶到镇北关去。
“这个……”
韩庭虎沉吟了起来,“今天……我们应该又赶了百十里地,前面应该只剩下三百多里地了,按照这个速度……最多再有四天就能赶到镇北关了!”
说罢,韩庭虎精神一振,“大人,你这绑腿整得真地很好啊!要是没这绑腿,我们急赶一天倒也能赶出百十里地,只是,这腿脚肯定是又酸又涨,第二天就会慢下来了……”
“全体披挂,”
韩庭虎话还没说完,命令便自前方传了过来,“赶往铁木城过夜……全体披挂,赶往铁木城过夜……”
铁木城?
李汗清并不清楚铁木城在哪里,貌似这次撤退一路向南,途中不会经过什么城池啊!
想来,是陆沉派出的斥候在附近发现的吧!
“铁木城?!”
闻言,韩庭虎顿时喜形于色,“这么快就到铁木城了!”
说着,韩庭虎喜不自禁,竟抬手一拍李汗青的肩膀,“大人,铁木城离镇北关只有二百八十里……我们四天时间赶了五百多里地呢!”
在这冰天雪地的旷野里急行军,没有参照物(城池),每天赶多少路全凭经验推测,李汗青就没什么概念,韩庭虎倒是能推测出来,却也不太准确!
“挺好!”
李汗青也露出了笑容,可是,却还是隐隐有丝丝不安在心头萦绕着。
李汗青搞不懂那不安来自何处,只得暗自警醒着自己——龟儿的,还没到镇北关呢,千万不能松懈啊!
但是,多数兄弟显然都已经被喜悦吞没了,一时间,队伍里谈笑声四起。
“狗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到铁木城了……”
“北蛮人一直没追上来,怕是被这场大雪困住了……”
当然,也有些谨慎的闻言便反驳起来,“我们都没被困住,北蛮人能被困住?他们可都有马骑呢!”
“管他娘的!”
闻言,有人默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先去铁木城过夜,明天继续往镇北关撤就是了!”
“对对对……”
附和声四起,“等北蛮人追来,老子们早入关了……”
众将士精神振奋,调头向东,继续往前赶去,留下了一路谈笑声。
又赶出六七里地,暮色已沉,沉沉的夜幕下,一团昏黄的火光便印入了李汗青的眼帘——铁木城,到了!
短短三个月,大黎军队在广袤的漠北草原向北推进了一千二百余里,战绩不可谓不辉煌。
同样是三个月,随军丁壮不仅支撑起了百万大军的后勤补给,还在东西长五千多里、南北宽一千二百余里的占领区内建起了三十余座城池,初步实现了皇帝陛下步步为营的战略计划,其劳不可谓不苦,其功不可谓不高。
铁木城地处中军的进军路线上,是开战之初建成的六座城池之一,比之后来建成的那些城池,规模更大一些,城墙也更高、更牢固一些。
走到近前,李汗青抬头一望,不禁心中发紧。
两丈多高的城墙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这气氛,好似大战在即啊!
队伍前面,张文彬已经在和城中守军交涉了。
张文彬身为屯卫左将军,堂堂正三品武将,又正好在中路军中,交涉自然顺利。
不多时,守军便将李汗青一行放进了城,又给他们分配了一块营地,送来了水和柴禾等物资,极为殷勤周到。
马肉和水下了锅,慢慢开始有香气溢出,勾得人想吞口水。
众将士也已解下绑腿布,烤干了鞋袜和裤管,慢慢恢复了精神,便打开话匣子天南海北地胡侃起来,全然忘了一路上的疲惫和艰辛。
六百多人,二三十堆篝火,李汗青依旧和左骁卫的兄弟们坐在一起,却不怎么想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其他人说。
薛亢在说着一路上的惊险刺激,说动激动处时,双手一阵比划,一双眸子里神采奕奕。
侯近山在说着大黎如何如何强大,眼下的形势将会如何如何逆转,瘦削的脸庞上满是憧憬。
不少人在查漏补缺般地附和着,或激动,或憧憬。
不知为何,这场面看得李汗青有些伤感。
他不知道这些袍泽是否真如他们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乐观,但是,面对目前的形势,他无论如何都乐观不起来。
篝火旁没有姚仲义的身影,也不见陆沉,这个发现让李汗青越发地忧虑了。
铁木城绝对不会是这场大溃败的转折点,更不可能是这场大逃亡的终点!
城中枢纽位置,一座戒备森严的大帐中,大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将领高据主位之上,正是城中主将——御卫左将军夏伯言。
堂下,十余将领分列两旁而坐,每人面前一张矮几,矮几上酒菜俱备,张文彬、姚仲义和陆沉赫然就在左侧坐着,只是,帐中的气氛却有些凝重。
“姚都尉,”
主位上的将领皱眉不语,面色阴沉,右首一个身材精瘦鬓角已经斑白的将领犹豫着开了口,神色凝重,“以你之言,陈副将此去黑石城……正中了北蛮人的诡计?”
“唉……”
坐在左首第二位的姚仲义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就有虚弱的声音更显虚弱了,“八日前,我骁卫韩大将军就是在率部增援北俱城的途中遭到伏击的……只怕,此次黑石城被围正是北蛮人的故技重施啊!”
“嗯……”
姚仲义说罢,主位上的将领终于开口了,“姚都尉所虑不无道理啊!”
说着,他一望左首第三位身材敦实的青年将领,“何畏,即刻派人联络陈副将,同时加派斥候出城……扩大警戒范围!”
“是!”
那名叫何畏的青年将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领命而去。
姚仲义的嘴角却泛起了一丝苦笑。
但愿还来得及吧!
城中的中军大帐里气氛凝重,而,城南的一处营地里却是一片喧嚣、气氛热烈。
左骁卫和从黑铁城溃败下来的将士们连日奔波终得暂时安稳,饱餐之后,便围着篝火天南海北地胡侃起来,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直到深夜才慢慢低落下去。
“汗青兄弟,”
夜已深,李汗青正准备回帐篷,侯近山却从后面赶了上来,笑呵呵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头,“今晚,你总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吧?”
一路上,李汗青心弦紧绷,自然睡不踏实,侯近山都看在眼里,却爱莫能助。
“是啊!”
李汗青笑着点了点头,“今晚有人帮忙守夜呢!”
可是,躺在帐篷里,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在黑暗中回荡,李汗青却怎么也睡不着。
“汗青大哥,”
突然,一旁的薛亢轻轻地唤了李汗青一声。
原来,薛亢也还没睡着啊!
“嗯,”
李汗青轻轻地应了一声,翻身望向了黑暗中的薛亢,“怎么了?”
“就是睡不着,”
薛亢的声音有些烦躁又透着些虚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有些慌……”
“呵呵……”
李汗青轻轻地笑了,“害怕了?”
“呃……”
薛亢一滞,有些赧然,“有点。他娘的……都走到铁木城了,怎么突然就怕了呢?”
“嗯……”
李汗青稍一沉吟,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薛亢的肩膀,“没什么好怕的,不怕,就死不了!”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身处绝境的时候一心想着怎么死里逃生,反倒望了害怕,可是,当看到了希望时,反倒又害怕了起来,害怕刚刚看到的希望转瞬间又破灭了。
所以,就算再怕,李汗青也只能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不怕,就死不了!
“对对对……”
李汗青话音刚落,却听得附和声四起,“不怕就死不了……”
原来,侯近山、张梦阳……一个个的都没睡着啊!
今夜的铁木城,睡不着的自然不止李汗青、薛亢、侯近山、张梦阳等寥寥十余人。
不远处,一顶帐篷依旧透着昏黄的灯光,帐中姚仲义、姚兴霸和陆沉同样没睡。
几案后,陆沉正伏案疾书,字迹方正大气。
床榻前,姚兴霸在拨弄着盆中的炭火,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
床榻上,姚仲义靠枕而卧,双眼盯着雪白的帐顶,声音虚弱而平缓,“……自木犁城至北俱城外,自木犁城外遭敌伏击到天明时拼死一搏,所部将士人人奋力忘死,然……先机已在敌手……此皆末将指挥不当之过……”
“大人!”
一直伏案疾书的陆沉动作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眼眶泛红,“你这是……”
“写吧!”
姚仲义依旧怔怔地望着帐顶,轻轻地打断了陆沉的话,“此战三千将士折损殆尽,末将万死莫赎其罪……”
死去的兄弟必须是忠勇的,如此,他们的家人才能得到抚恤和善待。
活着的兄弟也必须是忠勇的,如此,他们回去之后才不会受到责罚。
可是,大将军生死不明,左将军被困于北俱城中,此时只怕……所以,这锅得他这个轻骑都尉来背。
“兴霸……”
口述完毕,姚仲义轻轻地唤了一声一直坐在榻前低头拨弄着炭火的姚兴霸,“扶我躺下……”
“是!”
姚兴霸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去扶姚仲义,动作轻柔,一双眼眶泛红,一张黝黑的脸庞上却隐约有些自豪之色。
这就是我家大人呢!
这才是我家大人呢!
那些在背后骂我家大人“大棒槌”的家伙,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家大人!
“呼……呼……”
姚仲义被扶着躺下了,闭着眼睛喘着粗气,神色疲惫,这一路颠簸,让他本就不轻的伤势又雪上加霜了。
几案后的陆沉放下了笔,将奏书上的墨迹轻轻地吹干,用镇纸压住,这才整了整衣衫,走到了榻前,冲姚仲义一抱拳,深深地弯下腰去。
“回去休息吧!”
姚仲义没有睁眼,声音虚弱,“明天……须尽早开拔。”
陆沉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今夜,铁木城中有太多人难以入眠。
当然,今夜无眠的人不止铁木城才有。
铁木城往北一百四十里,黑石城内外同样火光通明。
城中一片狼藉、尸骸堆叠,获胜的北蛮将士们正在清理战场,甲胄之上血犹腥。
西郊,北蛮中军大帐里马奶酒飘香,不知何时赶来的李无咎正跪坐于榻上,手捻一枚黑子,低头观棋,沉吟不语。
棋盘上,白子颓势已显,却仍缠斗不休。
“啪!”
良久,李无咎洒然落子,笑意绽放,冷然而讥诮,“杨煊……你退?还是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