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人类历史,决定人类命运的其实是一个个看似偶然的发现。
有人偶然发现了钻木可以取火,于是,人类不再需要茹毛饮血。
有人偶然发现了蒸汽可以提供动能,于是,人类发动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而,在铁木城城头,李汗青正准备俯身捡起那块被自己砸得掉落在地的灰色石头时,却偶然发现了那块石头的断面处布满了葡萄状的凸起。
碳磷灰石?
这样的结构,李汗青似曾相识,却还不敢确定。
但是,碳磷灰石的鉴别方法很简单——煅烧之后火焰呈绿色。
城头上有用来加热火油的篝火,每隔三五十步便会有一堆。
李汗青径直走到一堆火堆前,蹲下身子将那块石头扔进了熊熊的火堆里,然后就紧紧地盯着那块不断被火苗舔舐着的石头,神情专注,对西门外那震天响的战鼓声充耳不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西门外,北蛮大军阵前战鼓擂动,声声动四野,慑人心魄。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距离城墙百余步外,上百架轒辒车轱辘急转,好似一道汹涌的波浪席卷而来。
“吱呀呀……吱呀呀……”
在轒辒车形成的波浪后面,六架好似巨兽般的高大楼车全速跟进,隐约透着慑人的威势。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一队队北蛮士卒隐藏在轒辒车形成的波浪后,夹杂在如巨兽般的高大楼车之间,直扑城墙根下而来,甲胄刀盾寒光闪烁。
“床弩准备……”
突然,一个冷厉的声音在门楼上炸响,随即,便被此起彼伏的高亢呼声传递开去,响彻了城头,“床弩准备……床弩准备……”
“咔咔……咔咔……”
听之令人牙酸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一座座巨大的弩机开始转动起来,将一根根由牛筋制成的粗壮弩弦缓缓绷紧。
“哐当……哐当……”
一支支粗如儿臂般的弩箭自发射孔露出头来,蓄势待发。
“吱呀吱呀吱呀……”
床弩准备完毕,城头再次安静下来,唯有城下轱辘转动的声音还在空气中飘荡着,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城头的将士紧握武器伏于垛墙后,屏息静气,紧紧地盯着城下正在迅速接近的盾墙和楼车。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那盾墙、那楼车,还有那隐藏在盾墙后夹杂在楼车间的一队队北蛮士卒越来越近,好似一道巨浪径直扑向了城头,就连城头的空气都被那慑人的威势压迫得黏滞了起来!
“放!”
一个声音陡然在门楼上炸响,顿时便将那凝滞感击得粉碎。
“放……放……”
门楼下,声声嘶吼朝两侧蔓延,随即响彻城头。
“嘭啪……嘭啪……”
一座座弩机被猛然打开,响声沉闷。
“咻咻……咻咻……”
一支支弩箭冲天而起,拖着长长的尾巴,直扑城外那六架如怪兽般狰狞的高大楼车而去。
床弩是城防利器,但很少被用来直接攻击敌方的士卒,而是被用来破坏敌方的大型攻城器械,比如此时城下的楼车。
“嘭嘭……嘭嘭……”
十二支儿臂粗的弩箭直扑四十多步外的六架楼车,大多直接命中了目标,随即就将一架架楼车洞穿,却去势未竭,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楼车的廊柱上继续缠绕。
“嘭嘭……嘭嘭……”
也有那未曾命中目标的弩箭,直接砸落,直砸得楼车下的北蛮士卒血肉横飞。
“哇啦……哇啦……”
楼车下的北蛮士卒连忙挥刀朝砸落在地的弩箭狂劈,自然是想要将绑在弩箭后的粗壮绳索劈断。
“哇啦……哇啦……”
楼车上的北蛮士卒也连忙挥刀狂劈,同样是想将绑在弩箭后的粗壮绳索劈断。
“嘣……嘣……嘣……”
弩箭后绑着的绳索虽然粗壮结实,却也禁不住一阵乱刀,很快便有绳索被劈断。
“啊啊……呃啊……”
砸地上的弩箭也有两支绳索没被劈断的,猛地又自人群中蹿了出来,带起一阵惨嚎声。
“吱呀呀……”
左侧第二架楼车上的北蛮士卒也没能及时砍断弩箭的绳索,那绳索猛地蹦紧,巨大的力道将那高大的楼车拽得一歪,直往地上倒去。
“哇啦……哇啦……”
见状,楼车周围的北蛮士卒惊惶四散。
“咻咻……咻咻……”
箭雨随即砸拿,顿时便带起了蓬蓬血雨。
“咻咻咻……咻咻咻……”
城头之上,弓箭手尽出,箭雨一波接一波直扑城下的北蛮人冲锋队。
床弩虽然是对付楼车的利器,但是,如果一击不中,就很难再有机会射出第二箭,尤其是那些射出的弩箭已经被割断了绳索的床弩,这就是床弩设计上的缺陷了。
“哇啦……哇啦……”
转眼间,北蛮人的盾墙已经距离城墙不足二十步了,一堆堆北蛮士卒自轒辒车的间隙中冲出,抬着一架架云梯直奔城墙根而来,怒吼连连,浑然不顾城头不断砸落的箭雨。
但,城头的火油早已被熬得滚烫。
“哗啦……哗啦……”
箭雨未歇,一盆盆黑乎乎的汤汁已自城头泼了下来。
那黑乎乎的汁液如大雨倾盆,将一群群已经冲到城根下的北蛮人笼罩其中,在一具具冰冷的甲胄上“哧哧”作响。
“啊啊……呃啊……”
那滚油无孔不入,被泼中的北蛮士卒无不惨嚎连连,有人满地翻滚,有人以手捂脸胡乱奔逃。
“砰砰……砰砰……”
没被滚油泼中的北蛮士卒迅速将云梯搭上了城头。
“嘭嘭……嘭嘭……”
可是,迎接他们的还有滚滚而下的雷石。
“啊啊……呃啊……”
不断有人被砸落云梯之下,血肉模糊。
“哇啦……哇啦……”
但,更多的北蛮士卒又爬上了云梯,登梯提刀直扑城头,怒吼连连,神情狰狞,悍不畏死。
“吱呀呀吱呀呀……”
在他们身后,轒辒车组成的盾墙已经让出了五条通道,五架如巨兽般的楼车也扑向了城头。
“嘭啪……嘭啪……”
三张重新准备完毕的床弩再次怒吼。
“咻咻咻……”
三支儿臂粗的弩箭猛然射出,拖着长长的尾巴直扑三架已经距离不到二十步远的楼车而去。
“咻咻……咻咻……”
有人在垛口后拼命地射着箭。
“哗啦……哗啦……”
有人将一锅锅火油泼向城下。
“嘭嘭……嘭嘭……”
有人将一块块雷石砸向了城下。
这是战争!
你死我活的残酷游戏!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做着同一件事——杀人!
想尽一切办法杀死敌人!
可是……
为什么非要杀人呢?
为什么非得有战争呢?
刚刚升起的朝阳又没了踪影,好似老天爷突然沉下了脸。
或许,他也想不通吧!
“哇啦……哇啦……”
“杀啊……杀啊……”
城头怒吼连连杀声震天,没人去看老天爷的脸色,也没人会有这样的疑问!
战争战争……有争必有战!
为名而争,为利而争,天经地义!
不争之人,不是隐士就是懦夫,或者还有已经争无可争之人。
但,绝不包括军人!
军人本就是为争而生的人,替君王争,还得替自己争。
无论是城头的大黎将士,还是城下的北蛮人,都已清楚自己的宿命——败则亡,胜才能生!
所以,北蛮人踏着袍泽的尸骸继续往城头冲杀着,大黎将士砸完了雷石倒完了滚油又纷纷拔出了佩刀。
战斗才刚刚开始,厮杀还将继续。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哇啦……哇啦……”
“杀啊……杀啊……”
“啊啊啊啊……呃啊啊呃……”
箭雨纷飞,杀声震天,血光漫天,不断有人死去,但没有谁会想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暴戾的杀意。
这就是战场,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
而身处这座血肉磨坊边缘的李汗青却恍若未觉,依旧静静地蹲在篝火旁,死死地盯着篝堆中那块已被烧黑的石头,那夹杂着激动、紧张和期待的神情……就好像一个正在等着看大姑娘脱衣服的二流子。
“大人,”
王东壁见西面城头上都已经打得血肉横飞,而李汗青还蹲在篝火前烧着石头,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神色凝重,“你不过去看……”
“就是它了!”
王东壁话还没说完,李汗青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回头一望王东壁,满脸喜色,“东壁,告诉兄弟们一定要撑住,我有办法了……”
话音未落,李汗青已经大步流星直奔西北角楼去了,脚下如有风生。
“大人……”
王东壁一愣,连忙就想问个究竟,却见李汗青已经匆匆地走远了,稍一犹豫,只得凑近火堆去看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已经烧得黢黑,隐约向外蹿着丝丝绿色火焰……
“这……”
见状,王东壁却更加狐疑了,“这就是大人想的办法?可是……这算什么办法?”
“这个……”
角楼里,姚仲义、张文彬和何畏听罢李汗青的话,也是面面相觑,“这个办法……真地能行吗?”
“大人,”
见状,李汗青连忙又冲姚仲义一抱拳,神色肃然,“请您再信卑职一次吧!”
说罢,李汗青见姚仲义依旧神色犹豫,连忙又补了一句,“汗青一诺,死方休!”
“好!”
闻言,姚仲义苍白的脸庞上突然涌起了一丝潮红,紧紧盯着李汗青的眼睛,“放手去做!”
说罢,姚仲义回头一望站在自己左侧的何畏,“何校尉,还望全力相助!”
“大人……”
何畏一怔,神色犹豫,“眼下战事正炽……”
“去罢!”
不待何畏说完,一旁的张文彬连忙就打断了他,“这里就交给我和姚都尉!”
“是!”
见张文彬竟然也在转眼间就改变了态度,何畏不禁一愣,连忙允诺,转身就走,“李校尉,跟我走!”
“多谢何兄!”
李汗青心中一喜,连忙跟了上去。
“沙子河边很多,”
见李汗青跟上来,何畏直入正题,“木炭城中就有,石头可以从女墙上拆……都是从铁木河边采来的石头,应该差不离!”
城头内外两侧皆有矮墙:外侧的稍高,叫垛墙,也叫雉堞;内侧的与外侧垛口等高,叫宇墙,也叫女墙。
“好!”
李汗青连忙补充,“还需要些柴禾、铁锅、木桶、陶瓮、竹筒、布匹……”
李汗青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所需材料一一报给了何畏,最后,稍一犹豫,“还需要十八个不怕死的兄弟!”
“呃……”
正要开口的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瞪着李汗青,神色肃然,“李校尉多虑了,我何畏手底下的兄弟就没有怕死的!”
“何兄误会了,”
李汗青一愣,连忙解释,“只是……若是被此物入了体,将会遭受到难以想象的痛苦,所以,还是提前跟兄弟们说清楚比较好!”
“不必!”
何畏一拂袖,大步流星而去,“一死而已!”
一死而已!
李汗青心底一震,豁然开朗。
是啊!
战争不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吗?
怎么个死法,不都是死吗?
老子深陷孤城,不过是想为兄弟们争一条活路……就算手段有些残忍,不也是被逼的,哪里错了?
心中仅存的那一丁点儿愧疚顿时消散无踪,李汗青只觉一身轻松,大步流星地朝何畏追去。
“啊啊啊啊……呃啊啊呃……”
在他身后,战场依旧是战场,依旧是惨绝人寰的血肉磨坊,凄厉的惨嚎声依旧不绝于耳。
北面的城头一直没有战事,但,听得西面那不绝于耳的惨嚎声,众将士早已咬牙切齿。
“大人!”
北门门楼上,薛亢突然“腾腾”地跑了上来,冲凭栏而立的陆沉一抱拳,双眼通红,“我们什么时候前去支援?”
“等着!”
陆沉缓缓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望着薛亢,“西面如果需要支援,自会有军令传来!”
“大人!”
薛亢依旧梗着脖子,红着眼,“北面又没有敌踪……”
“回去等着!”
陆沉一摆手,沉声低沉,“记住你的本分,待在你的位置上!”
说罢,陆沉又转身望向了城外。
薛亢一怔,无言以对。
“薛亢,”
良久都没有听到薛亢离去的脚步声,陆沉突然一声轻叹,“战争就是一盘大棋,而你我……只是身陷局中的棋子,用得好就能以一当十,用得不好就会成为弃子!”
说着,陆沉顿了顿,“可是,怎样才能用好呢?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只是棋子,注定不如下棋的人看得远!”
“那……”
薛亢怔了怔,“大人,谁是下棋的人呢?”
“下棋的人吗?”
陆沉声音飘忽,“若说铁木城这盘棋,夏将军和城外的蛮子将领都算是下的棋人;若说北征这盘棋,那就只有皇帝陛下和北蛮可汗才能算是下棋的人了……”
只是,陆沉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替北蛮可汗下棋的人就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