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国的东宫与安国的公主,历来皆不是好当的。今日我们只谈苍国。其国历来传嫡不传长,子凭母贵。皇后长子或长女称皇太子或皇太女,若后无所出,便选出一位,养在身边。若皇后康寿,且君王情深,那东宫便得以安稳度日,若皇后命薄,陛下另立一后,那东宫便要换人。
历朝极少有多次立后之举,但也并非无此先例。许久之前便有一位君主,先后立了七位皇后,东宫之主一换再换,最后那位皇太女兴许是运气好,入住不久父君便薨了,她也顺利继位。
而熠铉化猫所遇之少年,此刻还不是皇太子。苍皇的发妻稳坐中殿,身体康健,携苍皇众子女来苍山祭拜先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其中也包括柳扶雪这民女之子。
比起母亲都是官宦之家贵女出身的皇子公主们,他所得注目甚少。唯一可称道的是镖门世家的母亲给了他一副强健体魄,日晒雨淋出来的古铜肤色令其在这样一个崇尚武德的国家中比起一众兄弟姐妹尤为出众。这算是极大的优势。他虽也读书,但大多不求甚解,母妃父君也任由他。
内侍们也对这位六皇子极为放心,若有一时半刻不见人,也不慌张。大抵都认为六皇子武艺高强,必然能够安然无恙。
然而任是绝世高人,也不免遇上劲敌,何况六皇子只是一个少年。
熠铉所见之少年,此刻正处于母亲离世前唯一可以称得上是人生至暗时刻。
他在冬日里仗着艺高人胆大,追着一只麋鹿闯入深林,日暮雪愈深,失了来时路。而内侍们只当六皇子活泼,不知是去哪里玩闹。虽说苍山有神族,这苍狼族也不是事无巨细地管控。身上的温度在流失,马匹也不安起来。墨色天穹像无穷无尽的深渊,将其淹没。
这时候,野外的风嚎兽鸣声声凄厉。他紧握佩剑,全身绷着的弦不会比秋女伴唱的月琴弦结实多少。待到他与一只黑熊对决,使劲力气出最后一剑伤及黑熊要害将其毙命之后,他便浑身是血脱力后被埋在雪地中。身上有些伤痕见骨,他却只用左手背费力地抹了一把脸,另一只手扔仅仅握着佩剑。
便是此刻,他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废太子殿下,本座觉得你还是小时候顺眼一些。”
此刻的六皇子无比脆弱,突觉头顶有什么在动,颇有些温暖。他浑身寒毛倒立,瞧了一眼,哪里有什么人,只有一只与天色别无二致的乌云豹。
六皇子以为是地府勾魂,当下身魂惊惧,昏迷过去。
熠铉也奇,虽自己并不客气,倒也不致命,何故一句话令其如此?
此时远处有火把微芒,一大群人纵马而来,口里喊着“六皇子”。
熠铉更奇,自己不过入了梦境,何故这梦主人意识全无,却还有人声?
刚刚返回天机府的元度卿突觉不安,随手翻了几本簿子,看到薄奚鸿雪那本时到了某一页,上头有几行字散乱成结,过了一会儿才又各自落回纸上。
大司命仙长一瞧,几乎五脏郁结。
上头写着,“虚空之主化乌云豹,欲入鸿雪梦境,实则至梦境所现当时,猫形人言惊鸿雪。鸿雪误认鬼差,重伤横于雪,几近气绝。”
片刻之后,元度卿决定自欺欺人,将簿子重新合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放归原位。
这也是为何一声“喵呜”就能吓得柳扶雪当场晕倒。自那之后,昔日凛凛威风的六皇子凡见了黑猫柳,必绕而行之。
虚空之主从所谓梦境里出来后还在感叹这柳扶雪一日不如一日,小时候还算不错,长大竟成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十分惋惜。
幸而柳扶雪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必要与其切磋一下人间武艺。
眼下,柳扶雪有急待确认某件事。梦中的回忆虽然激起他不该有的好奇,却也不如这件事重要。
他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梦中的乌云豹。他本想打个激灵,但伤情不允许,只得压抑地呻吟一句半句,唯恐被人听了去。柳扶雪脊背发凉。那黑猫就一动不动,卧在他右肩一侧,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他。
医馆里的大夫来诊脉,见他醒了旁侧又无人,至于那狸奴儿,这老先生是不知道厉害的——于是捋住胡子,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属下拜见教主,教主无恙,实属我教之幸。”
一番词诚意切,涕泗横流。
柳扶雪对此无可奈何。他虚弱地摆摆手,叫停了老大夫,“沈长老,我还没死呢。”
沈长老渐止哭声,“教主鸿福……”
教主本人对此很是厌烦。他只觉身边空空荡荡,似乎缺了些什么。狸奴儿此刻伸了个懒腰。
是缺顾九小姐。
沈长老不愧是跟在教主身边许久,一眼看穿。不知怎的,却有些为难。“带教主来此的那位姑娘,说是教主这伤治好要需不少银钱,本该照顾一番的。可教主辜负她一片痴心,与别的女子纠缠不清,因此她便不管了,从此与您分道扬镳。她还说……”
柳扶雪皱紧眉头,“还说什么?”
沈长老吭哧半天,“……说您养好了能在平康坊当个头牌,若医馆缺个护馆的,您伤好了也能胜任。医药钱便让您卖身还债。那姑娘又说要去找些快活,于是转头便去了隔壁酒楼。”
说起那酒楼,里面可真是大有乾坤。酒色财气之人放眼便是,吃喝嫖赌之事样样俱全。凭着往日在昙城与哥哥们厮混平康坊的充足阅历,顾九公子直上四楼,离开医馆前与狸奴儿道,“你在这儿看着他,若有什么消息,便来唤我。”
那医馆大夫沈长老只当这女扮男装的姑娘顽皮,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自也不曾与教主交代。
熠铉趴在柳扶雪身旁,老老实实地待了一夜。四周的一队顾家人马也在薛道微的指令下在周围伪装潜伏一夜。旁人都已会了周公,唯有薛道微因旧伤惧冷,新伤未愈而整夜难眠。
桃仙忍不住叫苦:“也不知那大司命仙长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这薛道微所受疼痛饥寒一并令我同感,凡人痛感尖锐,常常喜怒哀乐,我这条桃木老命可禁不起这么折腾。”
不知是他这番腹诽令薛道微有感,还是他早计划好了,总之不一会儿,他便理了理便服,寻了个早餐铺子狼吞虎咽五个烤包子,三碗羊汤,这才觉身上暖和许多。
填饱肚子,他也依着往日平康坊寻九小姐的经验直上四楼。果然,她正倒在温香软玉里快活。
薛道微本人淡然自若,桃仙却暗自嘀咕:“怪不得阿泠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原是上一世风情太盛。”
裹着脂粉气味的暖风迎面而来,熏得桃仙在里面直咳嗽。自然,暗卫本人对此已如家常便饭,不起波澜。
他面色与平常无异,桃仙依旧对着顾九公子摇头。忽然薛道微一阵急促心跳,将昭福的魂魄惊着了。
笙歌曼舞里躺在温柔乡里的顾九公子吃吃笑着,面若桃色,簪子发带早已落下,长发铺在了锦罗皮毛上,衣带也松散,外衫大氅退至肩头腰间,纤纤玉手捻起青瓷杯,仰首饮尽一杯女儿红。
舞乐不因来人而停顿。
“阿薛。”她在身旁唤道。“我没醉。”又来拉他的手,“阿薛,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跟随她许久,薛道微也是晓得她酒量和醉态,如今这模样,确实是在装醉,自然不是装给自己看的。可这样一副媚态,莫说薛道微这样的男子,便是一旁伺候的姑娘小倌也面红耳赤。阿薛心跳如鼓,便也不是什么奇事。
“北地天寒,不比昙城。”
顾九公子的力气不小,被拉的毫无防备,她一把就将阿薛拉倒,阿薛跌在软滑的锦被里,一时脑子晕乎乎的。
“听春雪姑娘说,附近有家店,款式用料都是极佳的,”佯醉的顾九又来撤他衣袖,转头向一位着蓝衣的姑娘,“劳烦姑娘目测我这位朋友的身量,亲自去店里做个五套保暖的衣裳,多再加上三副护膝护肘,里头的衣衫也算在全套上,”说着掏出两锭金子,“挑些衬他的款式,用料要最好的,剩下的便都是姑娘的。”
那姑娘满脸喜色,“小九爷放心。爷们儿的事儿交给春雪绝对错不了。”上下又打量阿薛一番,“这位薛公子也生得不错。”便摇曳生姿推门信心满满地去了。
“倒也不用这么多……”阿薛道,他欲起身拦回春雪姑娘,却被顾九拦住。“小九爷……阿照。”
顾九递来一盏酒,“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就在这里好好歇一歇,下面的事自有下面的人管。”
阿薛接了酒,一杯下肚,身子多些暖意,倒发了些汗。这时一位机灵的姑娘来扒他的衣裳,“薛公子不如脱了衣裳,让奴家在隔间伺候您沐浴,等春雪姐姐回来了,您便换上新的。”
“也好。”阿薛见顾九眨了眨眼示意他无碍,便点点头,随了姑娘去隔间。
姑娘在乐声里将阿薛最后一件里衣剥开,惊呼一声。
“吓到姑娘了。”阿薛十分淡然,“在下身上还有几处碰不得水,劳烦姑娘费心。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小心翼翼地伺候,“奴家花名秋盼。”
“那本名呢?”阿薛闭目养神,顺口一问,却久久不得回答,“姑娘可是有为难?”
软巾拂拭过阿薛肩颈,秋盼姑娘的声音从耳后飘来,“也没什么,不过之前的名字也不是爹娘起的,随了好心的主人家的姓,叫做安鹭。安宁的安,鹭鸶的鹭。”
“也是一个好名字。我可以叫你安姑娘吗?”
“薛公子随意便是。”
安鹭的眼眸垂下,叹了口若有若无的气。
果然如安鹭所说,沐浴后阿薛穿上了新做的衣裳。上身不但暖和,还如顾九要求的十分衬他。不光衣裳,护膝护肘里头也皮毛柔软,十分滑顺。
顾九一时兴起,又赏了春雪安鹭各自一些碎银,“姑娘们还是应该攒些钱财傍身实在些。”
这位小九爷出手阔绰,在场诸位各得其乐。匿在外头的细作瑟瑟缩缩,左耳管弦作乐,右耳西风呼啸。
“来人。”里头喊。
正是顾九。她从那剩余四套衣裳里挑出一套浓茶带赤,绣着狼纹的,又和赏钱一起扔给来人一副相宜的护膝护肘,“喏,将这些东西带给躺在方寸医馆的柳公子。”
柳公子正缺这些。沈长老医术精湛,赤诚忠心,但偏缺一件适合教主的衣裳。教主先前身上里里外外穿的被他剪个七零八落,柳扶雪一掀开棉被,便灌进一股冷意,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不多时,那伪装为小厮的自己人便到了。
一个姑娘,嘴上说着分道扬镳,却叫人大雪送寒衣,且这一身分外合适。这不能不然人浮想联翩。但柳扶雪的遐想还未开始,便被这小厮的回禀折断了一半。
昙城风流顾家九公子,果然不负盛名。若说是醋意,柳扶雪是不肯承认的。毕竟此刻危机四伏,儿女私情不可谈。
他扶坐起来,将将站起。几人围绕服侍他换上新服,总算暖和一些。
其实此刻与前些日子围捕苍国那两路人马时差得不多——官兵与顾家围困柳扶雪,而顾照卿身处柳扶雪控范围之内。若扶雪大美人够心狠,控制住顾九,那么他就有极大可能突围出包围圈。
这法子可行,且成功几率比起硬拼要多出许多。即便不成,也可再搏一搏。扶雪大美人低头,领毛蹭到他下巴的胡渣,他既不想伤了顾九与自己的情面,也不想硬拼,于是生了个主意。大美人对此计划有着必成的自信,甚至预备在回程带着顾九去看一看月出的鲛人海。
沈长老也不负众望,巫医治疗之术大大地缩短了教主需要康复修养的日子。
柳扶雪隐隐约约地记得,这些日子顾九捡来的那只狸奴儿时不时地来往两处。尽管他也觉得这只沉默不语喵也不喵的乌云豹酷似昔日被他认作勾魂使的少年噩梦,看在顾九面上,却也任它来去自如。何况,稳住顾九与虚无缥缈的直觉相比,委实不值一提。若提了,说不准还会遭到嘲讽。
熠铉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只是探得消息汇报,起先还觉得屈尊,后来倒也习惯。顾九日日足不出户,与歌姬小倌厮混在一处,却对下头状况了如指掌。阿薛的部署她向来是放心的,只待下头行动。
于是计划当日,下面回报一切顺利,扶雪大美人出了方寸医馆,到隔壁四楼推开顾九那间门,呆了一呆。屋子里唯有一人,顾照卿换回了女装,正襟危坐,着一身素雅,月白的底色,蜡梅暗纹,与前几日探子回禀的放荡不羁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毫不相干。她身旁还撑开了一把伞,伞下还有一柄剑,这些天跑上跑下的狸奴儿正窝在伞下爪子搁在剑柄上打盹。
不知怎的,柳扶雪突然没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一进这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薛道微竟不在此处。除非那暗卫笃定顾九安全无虞,除非他必定守在顾九身边。而今是个什么状况,扶雪大美人有些理不清了。
大美人教主落座于顾照卿对面,两人对视一眼,他又心虚地垂眸。他瞟了一眼对面的茶杯,半空。那大概,药效减半,因此还没发挥效用?胡茬蹭在狐裘上,他越发心虚——姑娘不计前嫌救了自己,还送了身新衣裳,自己如此这般恩将仇报,会否不太仁义?
乌云豹伸了个懒腰,瞧对面那人飘忽不定,再想想后头的事,露出了磨得锋利的爪子。突然,熠铉觉得头上有只手,原是阿照来摸他的头。“狸奴儿乖。”
狸奴儿便舒服地打起呼噜来,肚皮都翻了出来。
“扶雪大美人怎么不尝一尝这里的茶?”顾九小姐转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里的伙计说,这壶茶是别处都没有。”说着,亲自斟满,双手奉上。
香甜飘来,“多谢顾小姐。”柳扶雪接了,只小小的抿了一口,“的确是好茶。”
不大一会儿,柳扶雪开始脱衣裳。“这里怎么这么热?”
“那要问安鹭姑娘呀,也不知她在这茶里放了些什么。”
教主一僵,却见眼前的姑娘笑意盈盈,不知怎的模样开始模糊。
“此事确实顺利。”柳扶雪想道,“若是我没沾那茶杯。”他思考得有些迟钝,“可是别的地方出了些差错?”
“扶雪大美人,你若肯多饮几杯茶水,也不至于如此。”顾照卿也伸了个腰,“果然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迷迷糊糊的大美人只觉毛领子被人拎了起来,眼前是一张近得要命的美人面庞,“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柳教主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