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广任,在场的其他人都觉得有些意外。连娜答道:“此地阴祟可能稍多了些,但也不算夸张,世间很多地方皆是如此。石姑娘假如来得更早,会发现那时的阴祟更重,如今早已冲散了大半,情况甚至已算尚可。”
石双成说的是“邪祟”,而连娜答的是“阴祟”。
所谓邪祟,是一个很笼统甚至很模糊的概念,泛指一切风邪阴祟乃至妖异精魅之类,甚至包括邪修。它们未必都对人有恶意,有时根本无意,但与之接触大多不是好事,给人造成负面影响的原因各异。
修士从四境突破至五境的过程中,身外天地纳入形神内景,会惊动这些东西、受其侵袭,因此也称风邪劫。
非索港可没有发现什么妖异精魅之类,要说能沾上点便的,反倒是养元谷中的那头霍加狓,但谁也不会把它当成邪祟。所有石双成应该是有所特指,说的就是阴祟。
所谓阴祟的概念也很宽泛,甚至不太好表述,包括各种意识和精神的残留,具体的每个阴祟可能都有独特的成因。它无法对现实的物体造成任何影响,能影响到也只是意识和精神层面,而且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发生感应,平时和现实中的人与事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比如某个人已不在,但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强烈的意念就停留在消失的那一刻,因为种种原因还有所残留。
石双成说话时,他们刚刚走到一条窄巷的拐角处。非索港这一年的变化很大,整个城市都经过了重新规划建设,但是还有不少地方尚未来得及彻底改造,比如这条离杂货铺不远小巷。
几年前,华真行曾亲眼见到有人倒毙在这处墙根下。此人应该是半夜在别处中枪挣扎着跑到了这里倒下,天亮后才被路过的人发现,而身上值点钱的东西已被搜捡一空。此人临终一瞬,强烈的执念残留,也形成了某种阴祟。
假如有人从此走过,心神不定怀有惊惧,又恰好是那人当初毙命的时辰,莫名会有一股惧意升起,并伴随一种绝望感,下意识地想呼救却又不敢发出声音。这既是外来的侵袭影响,也是放大了路过者原有的惊惧情绪……意识层面可以有各种解释。
但此处阴祟的影响也仅止于此了,通常情况下,路过者只会赶紧离开这里、不敢稍作停留。如果遭遇者本身就有精神、心血管之类疾病,也可能会造成伤害,但只是诱发伤害而非直接伤害。
假如路过者根本不在意也不在乎,它就不存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可是今天路过的六位都不是普通人,既不受其影响又能察觉到它。理论上只要掌握了灵觉的修士就能有所感应,但想完全清晰地查探它,则需要有五境修为。
比如华真行此刻若展开形神笼罩这片区域,还能看见当初那人倒毙的情景,甚至还能感应到对方当时那种强烈的情绪。并非阴祟真的就是这个样子,这是元神心像所显化。
像这样的阴祟,形成的原因很复杂也很偶然,通常很快就会被其他的气息冲散,保留不了多久。但这里很少有人经过,这处墙根下又终年不见阳光,所以阴祟形成后才残留至今,从此走过会莫名感觉有点阴冷之意。
曾经的非索港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算阴祟残留是极小概率的事件,积累下来也是很多了。
这一年多来,整座城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宛若获得了新生,残留的阴祟气息早已冲散了大半。连娜是见证这番变化,所以她才会说这里的情况已算尚可。
石双成却有些不解道:“这还算尚可?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这么点大的地方,仅是我察觉到的阴祟残留气息就有几十处!”
非索港其实不算一座小城市,它是几里国的七大邦区行之一的首府,拥有五十多万人口。可是在石双成眼里,这里的确是个小地方,发现的阴祟气息密度算挺高了。
洛克苦笑道:“某个时间走过某条巷子,会莫名心生惊惧,这对非索港居民而言这根本就不算事。假如你一不小心就会被偷被抢,甚至再小心都没用,莫名就会挨刀中枪倒毙街头,无论怎样努力挣扎都看不到希望,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希望,谁还会在乎这些?
生下来可能就带着疾病,随时都会被致命病毒感染,想求知却得不到教育,想奋发却没有出路,哪怕用最勤奋的精神去激励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去荒野上多挖几个木薯。各个街区最能干的人想出人头地,除了混黑帮没有别的选择,人生的乐趣只是幻觉,靠廉价的品耗费生命。
无法知道自己的明天,也就不会再去考虑明天,这里曾经就是地狱,身在其中的人却不自知。就算这里最聪明的人能认识到这些,清醒的感觉却更加痛苦……你无法体会这里人究竟经历了什么,而小华和曼曼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洛克说的是肺腑之言,他在非索港呆了十一年,前十年都是隐藏在黄金帮幕后的老大,怎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本人的修为以及黄金帮的势力,也仅仅只能保住他自己而已,面对这个世界显得无力而绝望,寄托情怀的方式也只是每天折折纸飞机。
洛克也等于用反问的方式回答了石双成的疑惑,为什么像华真行这样的“高人”,致力于唤醒这座城市的新生,却对这么多阴祟残留视而不见?
事实就是华真行根本没想起来,也不认为这算什么事。它并不是新联盟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甚至连次要问题都算不上。相比某个时间走过某条巷子会莫名有惊惧之感,不知何时就会跳出来一个黑大汉用枪指着你甚至冲进家门谋财害命,才是真正令人担忧的事情。
洛克话令人深思,但既然石双成已经提其这茬,华真行便问道:“如何驱除?”
石双成纳闷地反问道:“你修的是什么法决?”
华真行:“养元术啊!”
石双成:“这不是废话嘛。”
华真行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解释道:“养元术所谓之元,就是生机,这门法决的根本,是涵养与蕴化生机。”
石双成:“那你如何运用呢?”
华真行有些尴尬道:“确实有一些运用之法,我曾用之移栽千岁兰。春容丹的炼制中也要用到,但我尚不能独立炼制春容丹。至于对付阴祟之物,我还没有试过呢。”
千岁兰又称沙漠章鱼、不死玫瑰,是炼制“不死芯”的药材原株,而不死芯是春容丹的基础原材料之一。它的生命力特别顽强,能生长在长期干旱的地方,平日就像完全枯死,一旦雨季到来,两片叶子就会从根盘中重新开始生长。
它只有两片叶子,呈宽而长的飘带状,却能绵延千年。千年以上的千岁兰,其根盘中的芯方能炼制“不死芯”,采制的时节要在大雨季到来之初。所谓千年其实是虚指,实则是其生机之精纯要凝练到一定程度。
普通人是分辨不了的,三境以上的修士已能用神识感应物性,知道了采制要求,碰到一株千岁兰便可分辨。养元师虽不擅长其他手段,倒是特别擅长做这个。
但凡物性皆有两极,千岁兰虽然生机顽强,却也有脆弱的一面,几乎不可能人工移栽。假如千岁兰离开了原本扎根生在的地方,重新栽种下去便不可能存活,所以千岁兰只有野生品种而很难人工培育。华真行却成功移栽了一大批千岁兰。
因为当初要打造农垦区,北洛河流域的很多地方将不再适合千岁兰的生长,他移栽的都是那些尚未达到入药要求的野生植株。
华真行移栽千岁兰挑选的时间点很关键,也是雨季到来之初,其蕴含的生机将生发而未生发之际,更关键的是他运用了养元术为其补益生机,令其能重新适应移栽之地,这便是养元术的独门运用之法。
华真行本人的感觉,修炼养元术还有一些其他的优势,比如对参悟治疗神术、参悟定风潭的一潭春水法术都很有帮助。但这些只算是触类旁通、天然契合而已,并不算独门运用手段。
可是养元术如何驱除阴祟?华真行不仅没试过,连想都没想过,难道是为那些阴祟之物补益生机吗?这未免太荒诞了吧!
广任闻言却面露微笑,发来了一道神念,不是单独给华真行的,而是给在场所有人的,解释了修士所谓的“驱邪”手段。
最简单的办法很粗暴直接,就是用法力冲击,宛如杀伐之术,普通的阴祟肯定是抵挡不住的,基本就会化散无形。
但修士很少会那么做,其实也没有必要,据说还有伤天和徒增业力,但在有必要的时候它却是最有效的,相当于只使傻力气。
至于其他的方法,很多都涉及到独门法术的使用手段。这样的手段有两种:一种是直接送阴祟入轮回,或用特别的手法将其消弭第二种是针对被阴祟侵袭的人,如何安全的将阴祟驱除。
福根家族的传承之书中,也有类似的驱邪神术介绍,手法相对简单粗暴,华真行还没有来得及去参考学习。
石双成这两天得到了养元术的法决传授,华真行亲自教的,但她也没有来得及从头开始印证层层境界,所以还不清楚如何运用养元术驱邪。
广任的情况和石双成差不多,华真行也教了这位道长养元术,也不知这位大成修士这两天修习到什么程度了。但是广任显然更有见地,根据养元术法决的特点做了一番推演,认为华真行也可以试着以此驱阴祟。
有这么高人在此,华真行也不怕会出什么意外,说试便试,伸手往墙根处一指。那有个人影有些迷茫的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身上,似乎在找什么……
这是普通的人的肉眼看不到的景象,只有修士的元神可见,然后这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仿佛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眼神也变得清明。
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却能看见华真行。只听华真行轻轻叹了一口气,此人便消散无形,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华真行用的手法还真的就是补益生机,但与治疗或移栽时有所区别,只是先按元神心像拟其形,让这残留的阴祟在瞬间仿佛恢复了生机运转,从而得以瞬间清明,这也是消散重入轮回之时。
世间阴祟之物不止这一种,广任所建议的手法也有变化,可以针对不同的情况,但大体是类似的。还有另一另手法则是为平常人驱除阴祟侵袭,先为“患者”补益生机,驱离阴祟气息,然后再行化解消弭,这个暂时就没法现场尝试了。
华真行初次尝试便立刻成功,不禁连连称赞广任的见解高明。广任谦虚道:“这是华道友修为深厚,只要知道该如何施法便可,我的建议并非什么高明见解。”
石双成微思忖微皱眉道:“我也看明白了,确实很简单。华总导这一手独门法术不仅能驱邪,在某些情况下好像也能用于豢养与驱使阴神,假如是心术不正之徒,弄不好会伤天害理。”
广任却摇头道:“说到识别、驱使、豢养阴神,贵派的世间三梦大不是更擅长吗?三梦宗自有门规约束,修士行止也有昆仑盟监督。养元师的行止,也自有养元师的组织监督约束。
况且想做到你说的那些,以华道友如今的修为手段还稍差了一些。真有那等修为手段,想为非作歹可用各种办法,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见广任拿自家独门法决举例,石双成有点不高兴,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只得撅了噘嘴道:“我不是担心华总导会干坏事,而是担心修士入魔。”
广任点头道:“此言倒是正理!养元术可驱邪,但想用于豢养与驱使阴神,却需专门修习方可,如专修此术用于伤天害理,那便是堕入魔道。以修士之能若心存歹念,则有的是办法去害人,到头来亦皆是害己。”
洛克也感慨道:“世上也有黑魔法师,并非神术之过。”
曼曼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在说什么呢?小华能有什么坏心思!”
广任赶紧解释道:“我们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讨论与分析术用。”
华真行刚才没有说话,他在琢磨别的事。养元术如何用于驱邪,广任略一点拨,他立刻就掌握了。至于所谓豢养与驱使阴神的手段,他倒没有想太多,但是他很清楚养元术亦可用于汲取生机,假如以此针对无辜以利己身,其实就是堕入邪魔了。
但这并不说明养元术本身有什么问题,就像四境修士皆可御器杀人,也不能说天下修士皆是邪魔。
石双成环顾四周又说道:“这座非索港,其实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
广任:“你眼中的普通,其实就是难得啊!“
曼曼:“你只看到了现在的非索港,假如你是一年前来的,在这里一直住到今天,就能体会到这里的生机变化。”
石双成:“其实我也看见了,在你们的宣称资料里。但是仅仅看宣传资料,有些东西是体会不到的,感觉只是在读一部历史书。”
华真行:“你不是本地人,更像一个来参观的游客。你想见非索港曾经的变化,我们明天可以去班达市,你想见到我自幼生活的那个非索港,我们还可以去尚未解放的瓦歌市。”
曼曼:“那得在下月末之前去,否则瓦歌市也解放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泄露了军事机密,又赶紧补了一句,“这还是绝密计划,你们千万不要泄露,我们也不要再提。”
说不提果然就不再提,石双成又似自言自语道:“让我来见人间疾苦,其实我也是很能吃苦的,并非娇生惯养,前不久我还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呆了五天五夜,也没怎么样……”
广任苦笑道:“若是普通人,那自然是艰苦经历,可是以小师叔的修为缘法,那就是修行之趣。”
石双成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广任:“倒也没什么不对,甚至本该如此,修行所求便是逍遥之乐,能超脱于凡尘疾苦。正因为小师叔已有如今的修为,所以更难见人间疾苦,因为很多事对你来说都已经不算事。”
很多事都已经不算事,对石双成如此,比如荒野惊险,对非索港的居民也如此,比如阴祟之物,却是不同的两个极端。
次日,洛克和连娜留在了非索港,广任、石双成、曼曼、华真行这四人又去了班达市。今天的班达市就像当初的克林区,一切变化正在发生中,仿佛大雨季的降水正在冲刷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