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使馆后,严默和小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一个主外,计划返程时间和中途落脚点,另一个主内,安排邹冰岩的住所并让厨房张罗起膳食和给邹冰岩煎的药。邹冰玉默默看着这一切,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就是小两口,就像一座府宅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邹冰玉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这些,遂带了些药膏,去给邹冰岩疗伤,也许这样给自己找点事做,还能让自己显得有点价值。
姜黄色的药膏覆盖上邹冰岩背后那一道道血红色的鞭痕,邹冰玉清楚地看到,她每涂抹一下,邹冰岩都会疼得浑身战栗,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地趴在软榻上,不做挣扎。邹冰玉于心不忍,俯下身轻轻地往伤口上吹了几口气,她吐气清凉,气息触及因药物作用而发热的伤口,让人很舒服,邹冰玉又拿手帕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珠,安抚道:
“这药很烈,但却可以以毒攻毒,刚涂上时,相当于又过一遍刑,你且忍忍,熬过了今晚,会好得很快。”
邹冰岩并未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穿好自己的衣服,而后注视着邹冰玉有条不紊地整理药箱,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
“那个孩子……还活着吗?”
邹冰玉整理药箱的手一顿,抬眸道:
“活着。”
邹冰岩跟何君姝有一个儿子,他出事时,孩子还在襁褓中。何君姝知道,大理国断不会允许这个“孽种”活下来,于是她跑去求邹冰岩,邹冰岩趁着何休戈还没将他的情报网全部捣毁,联络上了另一个线人,命他带着孩子秘密出城。那线人快马加鞭一路北上,又在途经的县城里买了个乳娘给孩子喂奶,九死一生才逃回长安,将孩子和邹冰岩的亲笔信交到了邹冰玉手上。邹冰岩知道,这个孩子即便回到大梁也是一样的不被接受,他不能让父亲知道,只能偷偷联络邹冰玉,求她帮忙想办法。
“我想了很多种办法,觉得都不妥,后来便想到了明月楼的百花艳,毕竟没有人会把一个男孩子寄养在青楼里,明月楼便是最好的遮掩。”
邹冰岩闻言,并未觉得不妥,只是问道:
“百花艳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她不会轻易帮别人做如此危险的事,你是不是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邹冰玉若无其事道:
“我答应了帮她做事,为她打探京中各官员的动向,以便她在各大官员之间周旋获利。”
“这样很危险。”
“我知道,我有分寸。你我极少联络,你当初能想到求我,想来也是遇到大麻烦了,我想……你这次可能性命堪忧,这个孩子好歹也是你的血脉,保下他,就当是为邹家延续香火了。”
听到邹冰玉这样说,邹冰岩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注视着她,开口道:
“这件事算我欠你的人情,日后若有所需,你只管吩咐,哪怕刀山火海,我也会尽我所能,为你披荆斩棘。”
严默为防再生变数,没过几日便命大梁使团回程,回程的前一天晚上,严默来探望邹冰岩,其实他看得出,邹冰岩对何君姝动了真情。
“明天就要走了,听说何家大小姐因是戴罪之身,被葬在了离这很远的靖城关,明天我会以抄近路为由,让使团从靖城关口过,你到时候可以打开车帘跟她告个别,自己当心些,别被其他人注意到就好。”
“我娶她只是为了获取军情,并非真爱,大人不必如此。”
邹冰岩想也没想就回绝了,严默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道:
“邹大哥,你不必对我隐瞒,咱们在彩云小筑见第一面时,我就看出来了。”
这话让邹冰岩很意外,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情感,如今怎么会被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看透?
即便如此,邹冰岩也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只是淡淡回了严默四个字:
“愿闻其详。”
“很简单,面对何休戈的严刑拷打,你只需沉默不语便好,可你却一次次提醒何休戈,是他逼死了自己的女儿,你明知道这样会激怒他,让他对你更加残暴,可你宁可受虐,也执意要揭他的伤疤,让他难受,这便证明你在意君姝的死。你和何休戈都认为君姝是被对方害死的,都想用各自的方式去伤害对方,给君姝报仇,可最后却两败俱伤。可怜君姝命都没了,却还要在下面看着她最在乎的两个男人斗得鱼死网破。这也是让我最终下定决心试探你是否叛变的原因,还好,你虽然动了真情,却也守住了初心,没有让大家失望。”
“所以,告诉我二王子的下落,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告诉何休戈让他去劫人,看看我跟何休戈是不是在演苦肉计,看看我是不是因情而叛变?”
邹冰岩反应很快,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严默很是坦荡地点了点头,邹冰岩却出人意料地笑道:
“看来我不在长安的这几年,的确是涌现出了不少出色的后辈。你很好,做事心细,查人至微,处在现在的官位上着实可惜了,这次回去之后,就能升任刑部侍郎了吧!”
他说得很真诚,让严默一时竟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赞美还是演技太好,遂问道:
“邹大哥,你在大理受尽屈辱,而我却还怀疑你的忠心,你竟然不生气?”
邹冰岩的笑意丝毫不减,反问道:
“是皇上下了密令吧?”
严默见邹冰岩已然猜到,也便默认了,邹冰岩又道:
“是该试探一下的。我二十岁便来了大理做卧底,仔细算起来也有三载了。大理四季如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一个样子,容易让人忘了日升月潜,忘了岁月更迭,不像长安,冬去春来都几番了,有些事,有些人,早都变了。”
“那邹大哥以为最易变的是什么?”
“人心。”
邹冰岩回答得很干脆:
“大理培养细作都是从小开始,自我能记事起,便日日和谍报打交道,我做了小半辈子细作,猜了小半辈子人心,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最终不还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吗?”
严默望着邹冰岩的眼睛,心头一紧,良久才感慨道:
“是啊,谁能想到一个掌握军情多年的老臣,说反就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