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寿星公
冬月寒早,煦阳的和暖散不开松江的阴冷,在温香软褥中的丁月华却很是舒服,睡了一觉又一觉,终于日上三竿,日光照在她稚嫩而美丽的脸上,她懒懒张了张眼,脚踝虽疼,却自觉血脉充盈,全身颇为舒坦。
昨夜与白发老公公聊了几句,便又沉沉睡下,想来定是他运功助她祛毒疗伤,甚至从前练功不畅的几道穴道,如今也畅通无阻。
“三妹,太阳晒屁股咯,还不起来?”耳边传来了二哥顽皮的声音。
——二哥?
她心上一怔,才发现自己竟躺在茉花村二贤庄家里的床上,二哥丁兆蕙就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瞧着她。
“我,我怎么回来了?”她揉了揉眼睛道。
“你问我,我问谁?”丁兆蕙耸耸肩,故作惊讶道。
“呀,糟了糟了,大娘要罚我了……”月华慌忙揭开被子,一阵寒意袭来,脚踝又是一痛。
“哎哟......”她下意识又把被子盖上。
“这半月你就这家好好养伤,我跟娘亲说你月子病犯了,今早多睡会儿。”丁兆蕙给她披上棉袄,还贴心地递上一碗茶。
“这钱,收好,女孩子家家,带这么多钱出门,也不怕贼人惦记?”丁兆蕙从怀中翻出两张银票,递给丁月华。
“二哥,我昨日遇见了一位老公公......”月华迫不及待地把昨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丁兆蕙,她没发现,丁兆蕙眼中偶尔闪过的狡黠笑意。
“那位老公公,不知是何人?”
“你问我,我问谁?”丁兆蕙又夸张地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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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松江府正式拘捕淮大仁,十日后,案件尘埃落定,展昭与沈三七也功成身退,打算翌日动身回江陵府沈门。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连日为案件东奔西跑,今日终于能安心小憩的展昭,本想在被窝里好好睡个午觉,隔壁房却传来了沈三七高八度,别扭哼唱的《忆江南》,便再也睡不下去。
最近他举止怪异,常常脸红耳赤,一个人偷着乐,开始以为秦姑娘与他打得火热,但展昭感到另有隐情。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吴娃双舞醉芙蓉......”
随着那阴阳怪气的哼唱越来越近,沈三七闲来无事,又到他房里吹牛皮打嘴仗,展昭干脆合着双眼,没准过会儿他自讨没趣,便会自己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果然耳根清静了,展昭张开眼,一转头却见沈三七俱在眼前。
“三少爷,您醒了......”沈三七恨不得把嘴巴拉大几尺,来表现他此刻满满的殷勤。
展昭怔了怔,半月相处,他早已摸清沈三七的脾性,一看便知事有蹊跷,最好的办法便是以退为进。
“兄弟早......”他打了个哈欠,肚子传来了咕噜噜的叫声,他又打了个哈欠,佯装再睡,果然,沈三七很快沉不住气。
“三,三少爷,您还睡呀?再睡就日落西山了,明儿咱就回家了,今晚咱俩出去走走?”沈三七笑道。
展昭瞄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笑道:“你跟秦姑娘好好叙旧,我这个外人,就不凑热闹咯。”
“哎呦喂,三少爷,您咋成外人了?今晚就咱兄弟俩,没有外人。”沈三七诚意拳拳,展昭还是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瞧出了些许端倪。
“我最近打听到一家忒有名的酒坊,那里的江南菜忒正宗,今晚咱去那儿,不醉无归如何?”沈三七笑道。
换作平日,他必定一口答应,立刻起身穿衣出门,大方请兄弟喝酒做东,今日却一反常态,思索片刻,摇摇头道:
“天寒地冻的,外面再好也不及自家茶楼,我就在楼下对付一顿,明早再请你吃好的。”展昭余光瞥了瞥脸色尴尬的沈三七,翻过身佯装要继续睡。
突然,沈三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少爷,三七对不住您,可我实在没辙了,今日三少爷若不答应三七,三七长跪不起......三七给您磕头了。”说完,他果真咚咚咚朝他使劲磕头。
展昭立刻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你先起来,所为何事?”
“三少爷,茉花村二贤庄的丁姑娘,就是那日在山上教训淮大仁的那位青衣女子,最近天天缠着我打听你,也不知她咋找到我的,她鬼主意忒多,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最受不得姑娘求......”沈三七一脸歉意道。
“丁姑娘?”展昭心上猛然打了个咯噔。
“哎呦,她可厉害了,软磨硬泡的,我头脑一热,便答应了她,君子一诺千金......”
“你......”展昭极为气结,半月前他无意中救了她,才知是故人之女,但也是侠义之为,绝无他念,所以他才隐瞒身份,甚至不辞而别,不料对方竟找上门来。
这个沈三七,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女人,尤其是漂亮姑娘,娇声燕语,声泪俱下,他便连性命都敢搭进去,这丫头倒是有些手段,可他展昭也不是吃素的。
见他板着脸沉默不语,沈三七便知此事甚为棘手,三少爷什么都好,唯独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姑娘,别说无动于衷,简直深仇大恨,仿佛全天下漂亮姑娘都是恶人奸佞乔装一般,他一时没了主意,又在使劲磕头,很快,额头隆起个大包,看起来很是喜感。
“好了。”展昭抬手示意他站起,“她不过有几分姿色,没什么好怕的。”
“您是没见过她姑娘的打扮,美得实在,实在......”沈三七的脸骤然像关公般通红,红到耳根子。
平素不近女色的他颇为不屑道:“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今晚你自个去,说我离开松江了,若是有缘,定会再见。”
“三少爷,您就帮我一回吧,她可是三七的大恩人,若不是她,我和秦姑娘也不会......“沈三七低着头,满脸通红。
展昭狠狠瞪着他,真想把他绑起来,饿个三天三夜,再拉他走上十万八千里,让三七成二瘦。
“你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想起这二十多日来,三七与他共同进退,立下不少功劳,展昭又好歹忍住了心头怒火。
“您放心,不该说的,我绝不说,更没把您的身份告诉她,三七咋会是忘恩负义之人?”沈三七连连摆手道。
展昭恍然大悟,沈三七今日的一言一行,均是那丁丫头教的,这倒是激起了他的傲气,让对方知难而退,这种事情他驾轻就熟。
“走。”说走就走,展昭一撂被子,起身出门。
“三少爷,您答应了?我就说您是个痛快人,我三七保证,您要是穿着我这身衣裳去,那丁姑娘,立马投怀送抱,以身相许,说不定今晚便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
三七站起,边笑边拍着身上尘土,借故展示他身上这套从前展昭穿过的衣裳,哪知迎来的却是对方如刀凶狠的眼神,顷刻间,他双眼一痛,竟产生了种错觉。
——三少爷会放雷,劈人双眼。他揉了揉双眼,到处一看,才松了口气,原来他没瞎眼。
他想起在沈门一直有个传言,说的是这位展三少爷从小不近女色,却与沈二当家沈仲元走得忒近,两人有层特殊关系,难道......
沈三七站在原地,傻傻地瞧着展昭,一时想得出神,展昭见他这般模样,忍俊不禁,“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到底走不走?”
展昭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威严十足,“卟”的一声闷响,彻底打断了沈三七的思绪,他摸了摸脑袋,却发现冠帽不知何时盖在头上。
“三少爷,您......哈哈哈......”
展昭眼中闪过顽皮一笑,刚才正是他顺手拿起三七的冠帽,精准无误地投盖在他头上。
恍然大悟,走到镜前正了正衣冠,却见头上隆起的大包甚是扎眼,轻轻一碰,疼得慌。
“三少爷......”三七一脸苦恼地指了指额头。
展昭向来雷厉风行,今日碰上这个扭扭捏捏的沈三七,心里十分窝火,转念一想,一阵笑意从心而起,他抱着手瞧了三七一阵,闷声道:“有主意,坐下,别动。”便从行囊中取出易容器具和材料。
“三少爷,您真是机智灵光,妙笔生花,就知道您有办法......”三七放心地让展昭为他易容,三少爷的易容术不下于二当家沈仲元。
“大功告成。”展昭表面严肃认真,心里不知笑了多少回。
沈三七一瞧镜子,脱口而出道:“寿星公?”
只见他整个额头向前凸出一大个包,在夕阳照耀下铮亮泛光,尤其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寿星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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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傍晚,华灯初上,平日热闹的街上,今日行人渐少,灰蓝的天空下起了纷纷白雪,在这团聚的节气里,走在整洁的街上,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冷清。
沈三七带着展昭,来到松江一带,漫步在略为隐蔽的街巷里,左兜右转,每走几段路,三七便要拿出地图瞧瞧,展昭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缓缓吟唱,声音娇滴稚嫩,宛如唱者是位七八岁的女童。
歌声旋律灵动,似即兴而作,不张扬显露,却透出了真挚烂漫。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琵琶声起,歌声一改悠扬格调,显得俏皮活泼。
这首汉乐府民歌在江南一带耳熟能详,正是孩童们玩耍的歌谣,这清新俏皮的歌声,立刻唤起了展昭深藏心底的童趣,一股熟悉的暖意由然而起。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能不忆江南,能不忆江南......”
琵琶声落,萧音奏起,调律一变,唱起了白居易的《忆江南》,旋律竟与沈三七唱的一样,但合着诗中意蕴,唱腔音调略有所变,仿佛刚才唱者年长了几岁,懂了忧愁,歌中满含对江南的思念。
二人心领神会,歌者便是丁家的月华姑娘,展昭带着沈三七寻歌踏履,兜兜转转,来到一条颇为古色的街巷前。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围炉而聚,美酒佳肴,挚友相邀……大雪纷飞的冬日,凛冽刺骨的寒风中,听到这首温暖如春的诗歌,二人倍感温馨,正在此时二人来到了一小宅前,歌声正是从里传出。
沈三七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门,大门轻启,一位中年女仆出来,对他们躬身作揖。
“三姑娘久候多时,请随奴家去。”二人随着女仆穿过大院,来到屋外。
沈三七在展昭进屋一刻,回头低声道:“三少爷,为了圆您身份,我说您是劳公公......”
“嗯?”展昭一时没回过神,三七又喃喃道:“宫里来的......”说完,以生平最快之速溜进屋里。
展昭无奈一笑,掀起门帘,缓缓进屋,随后听见一声温婉呼唤,一位粉红罗衣少女正对他盈盈下拜,作了个万福。
“月华见过老公公,该是劳公公......”
她缓缓抬头,与展昭四目相对,一旁的沈三七看着他惊愕的神情,终于松了口气,暗忖:三少爷终究还是喜欢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