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护卫,走到自家兄弟身边,见他正愁眉紧锁,看着前那乱糟糟的一片。后金军政集团的二号人物,古英巴图鲁,未来的大清帝国和硕礼亲王,大贝勒代善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八,那些绿皮太硬了,啃不动,不如暂时退了吧。”
并未转头,仍然注视着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口唇中飘出一句话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代善一时不解,此时见一直紧攥望远镜观战的转过头来,长长叹了口气:
“我今天可以退,但退兵之后怎么办?”
他伸出手,朝北边位置指了指:
“那些绿皮之前的行军向,就是直冲着我们昌平大营去的。我们退了,他们肯定还是往那边去。在昌平打不打?不打?继续退?放弃营寨,丢下所有战利和辎重,我们退回草原,退回辽?”
“可短毛是没去过辽吗?他们有大海船运输兵员物资,恐怕比在明国京畿这边还更加便些。到那时候,我们还往哪儿退?”
代善叹了口气,低声道:
“我是想,今日暂退,以后再找机会”
嗤笑一声,当初代善支持他上位,他也一向对这位二哥甚是尊重当然按照历史记载,用不了多久便要原形毕露了:也就是一年后,天聪九年,便斥责这位曾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大贝勒“轻视君上,贪财违法,虐待属人。”把他好好削了一顿,趁机逼代善明确君臣关系,彻底确立了自己在后金朝中独一无二的君上地位。
不过这会儿却还没翻脸呢,之前对代善总是二哥二哥的叫着,从来不以臣属视之,客气无比。但此刻在战场上,最紧急的时刻,他也没心思再装腔作势,直接打断了代善的话语,摇头道:
“不会再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二哥!就现在,我若敢退兵,蒙古人马上就会跑掉大半,那谁来替我们诱敌?谁来替我们消耗?难道靠我们八旗健儿去硬抗绿皮的火铳火炮?”
“今天还是在明国境内交战,我们吃的喝的,拿来赏人的,包括被那些兵将丘八糟蹋掉的,是明国的家当。咱们不心疼,可将来在哪儿打?草原上?且不短毛会不会追出来,真要在草原上交兵,蒙古人会支持哪一头可就难了。”
“而若是回到辽故地去打大家还敢打吗?”
这句话让代善一时哑然短毛军驻扎在旅顺口的那几个月,后金朝廷上下绝对是犹如芒刺在背。虽然后来短毛主动撤走了,但后金面除了对外宣传大胜,内部可没人真以为是己取得了胜利,复州城外那座京观至今还堆着呢。
真想要和短毛在辽交战,他们当初就有机会刚开春的时候,短毛军纠集两千多人,气势汹汹自金州北上,分明便是有正面邀战的意思。但当时后金朝廷是什么反应?
大家集体公议“抢西边”去了。
虽然当时起来是早就安排好的计划,没必要因为区区两千绿皮而更改。把麻烦丢给孔有德了,但实际上,后金这些首脑人物们心里都有数有十贝勒德格类的下场在前头,谁都不想去直面绿皮的兵锋。
所以后来临时改变策略,从顺手劫掠明国到再入大明京畿,诱使短毛军北上决战,后金上下都是赞同的。因为他们也知道:既然不想和短毛在辽交战,那最好就是在大明腹地和对打一场。
利用中原的金帛子女,吸引蒙古的人力为他们作战。总比在辽完耗费自家力量与对死拼要好。如果能在这里击败或者重创短毛军,自然便可确保辽地安。
此策可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包括他二贝勒代善。而且当时代善真心认为这是一条绝妙的主意,老八无愧于“天聪汗”称号。
但是现在,代善有点后悔了。
“也许我们可以暂时退兵,他们若敢追来,在半路上找机会打他们一个突袭?”
旁边又传来一个声音,却是贝勒阿巴泰,努尔哈赤诸子中排行第七,但是由于其母族地位低下,他在后金朝堂中的地位也不高,年龄虽然大些,可从来没有把他看成兄长。
不过阿巴泰统军多年,实战能力相当不错,此时提出了一条比较具体的略。而其核心却也跟二贝勒一样:不看好今日之战。
但结果依然只换来一声冷笑:
“五千锐步可以打突袭,两万骑也能打突袭,可是老七,你什么时候听过八万人能打突袭战的?你是打老了仗的,也敢拿这种话来哄我?”
阿巴泰顿时无语了,而依然严厉斥责他道:
“况且这些天来我们没找过机会吗?那群绿皮设在顺义附近的行营你我都去看过了,他们连仅仅停驻一天的营地都搞成那副样子,日常行军也是又慢又怂但是我们找到过破绽吗?”
“要打突袭,首先是看哨骑,我们能随时探知对的动向,而不为敌人所知,这才有可能突袭成功。可哨骑我们比得上人家吗?这些天来大伙儿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人家的哨骑可是差点连我都给刺杀了!你以为他们的哨骑不懂得刺探军情,会不了解我们的动向?”
“要么便是指望他们的统帅自己犯错误可短毛犯过吗?这些天我也不是没用过策略,可就连明国皇帝的诏书,都不能令他们有所动摇老七,你自己,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犯错?”
似乎是把战事不顺的怒气都发泄在了阿巴泰身上,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通骂,后者只得跪倒在地,请罪道:
“奴才错了,请大汗责罚。”
阿巴泰不敢再劝谏了,代善却愈发着急,眼下军前最有资格话的就他们几个爱新觉罗氏亲王,若是再不开口,旁人就更不敢话了。
“老八,你的都有道理。可对面那分明就是个铁核桃,强要吃下,多半会崩了牙。我们损失不起啊!”
代善诚恳道,他确实是出于公心才来劝,绝无趁机打击威信的意思。后金军纵横辽多年,其首脑人物都是懂军略的。
但他们知道的军略么,其核心无非还是欺软怕硬的强盗思维:看见能打得过的便去欺负一下,比如和蒙古,打不赢的就躲着点呗。
而眼前那伙绿皮分明是最最惹不起的那一类,又何必非要跟他们死磕?
然而作为后金军政集团中最有战略眼光的一个,其视角早就突破了传统的强盗思维,所考虑的也不再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躲”那么简单。
他刚刚辛辛苦苦了那么多话,其实已经把自己最担心,最忧惧的话题给挑明了。却见自家最主要的两位副手和兄弟还是油盐不进,依然改不了原先游猎部族,捞一把就跑的强盗秉性,心下一急,鼻孔中竟然流出一缕鲜血来。
“大汗!”
附近侍卫已经在他们交谈时便被赶开,此刻只有代善和阿巴泰在场,两人见状俱是惊恐不已,但人却毫不在意,摸出一团早就准备好的棉花堵住了鼻孔,瓮声瓮气道:
“你们还不懂吗?真要崩牙,我宁可在这里崩,连蒙古人也一起跟着崩掉!这样多少还能有一些回旋余地,而不是一退再退若退到沈阳,辽阳,赫图阿拉时才被迫打这一战,那才叫完了!”
稍稍顿了一顿,他又伸手指向对面道:
“对面的那些短毛,他们也一样是人!他们一样会害怕,而且他们不是没有弱点的!”
“什么弱点?我们打输了,我们还能走。若他们打输了,他们就只能死!”
“他们人少,他们的炮子火药不可能是无限的。哪怕拼光最后一个蒙古人,哪怕葬送掉部汉军旗,只要有几千满洲健儿杀进去,就能杀光他们!”
“即使杀不光,即使我们最终还是败了。但只要有几百人冲进去过,让他们受到重创,让他们也崩上一回牙,让他们从此不想再与我们交战,这也是胜利!”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二换一,三换一哪怕十换一!我们都不亏。”
到此处,挥一挥手,再次重复了他刚才过的那句话:
“不会再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今日不战,则再无可战之日!”
看着那疲惫却又亢奋的脸色,代善与阿巴泰都知道绝对不可能动摇大汗的心意了。而且他俩毕竟也是后金出类拔萃的人才,并非不能理解的想法,只是出于能,不想拿脑袋去撞石墙而已。
但此时已经别无选择,自家大汗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用头把那堵墙给撞倒。两人不再多,各自深施一礼,默默退下。
周边侍卫和传令兵们又一次围拢过来,禀报先前溃败的残兵已经被清理掉。事先早就考虑到这种状况他也没指望靠一群炮灰部队就能击垮对手,第一波攻击的崩溃,就在意料之中。
此时无非按既定计划,继续投入更多钱罢了随着“呜呜”的号角声响起,更多更强的部队被调动起来,向对面短毛军压迫过去。包括两侧骑兵,也开始缓缓移动,准备策应中央步军。
第二波突击力量,也是此战的主力,出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