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峒是个位于群山中的小山村,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其中又只有五户人家种地,其他人全部靠穿村而过的这条路生活。
路从谅州来,过渌州,经过丁峒,到思陵州,再到原来的思明州,现在的宁明镇,从那里沿着明江可以把货物运到四面八方。
这条路是交趾和大宋陆上的主要贸易通道,虽然两国官方意义上的贸易口岸只有钦州博易场,但民间的走私贸易从来没有断绝。
渌州相对来说地理位置优越,已经伸到了两国界山的南边,关健隘口都在大宋境内,路上算是平静的,利于商贾通行。数百年来,这条商路已经变得非常繁盛,商贩马队****不绝。
不过这条路一直在山间穿行,从渌州到思明州近两百里山路,中间没有稍具规模的盆地,可以做马队商路,却不能支持军事行动。再者渌州虽然在界山南侧,但与谅州之间还有山隘阻隔,也并没有什么军事价值。
自徐平到了凭祥峒,原驻渌州的大军已经移往那里,渌州只剩原永平寨属下的二百多兵马,威慑周围土州,保证商路的畅通。
六月的天气酷热难耐,雨水又多,热气蒸腾起水汽,整个世界像个蒸笼一般,让人无处躲无处逃,恨不得把一身皮肉都扒下来。群山阻隔,连风也吹不进来,想找一刹那的凉爽都没地方寻去。
路边小酒铺的棚子底下,两个汉子正踞着一张桌子喝酒,棚子的阴影也遮不住无所不在的酷暑。两人都赤条着上身。下边一条牛犊裤。极不雅观。
左边一个身量不高,肤色微黑,全身都是咕嘟嘟的肉,看起来颇为壮实。右边一个身量差不多高,肤色白一些,却是个细竹竿,不说身上,连脸上都没有二两肉。看起来有些滑稽。
黑汉子赤着的脚踩在凳子上,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捏着桌上的牛肉向嘴里乱塞,嘴都满满的。不时喝一口酒,不知怎么酒就从****渗进肚子里。
瘦子眼巴巴地看着,悄悄把口水咽回肚里,对黑汉子道:“哥哥,这酒水还满意?要不要再打些来?”
黑汉子嘴满满的,说起话来含混不清:“满意什么?淡得跟水一样!前些日子我去凭祥峒,新开的一家酒楼。那里卖的酒一进嗓子像火一样,那才真是有力气!哪里像这淡出鸟来!”
瘦子陪着小心道:“哥哥是去过大地方的人。眼界自然不同!我们这深山里小地方,如何比得了凭祥峒的繁华?我听说连提举官人现在都住在那里,似那等身份,酒肉稍差了一点如何住得下?”
“那是!不但这酒,这里的肉也不行!看看,咬都咬不动,店家宰的这牛怕不是比我年纪都大了,肉老得跟木头一样!凭祥那里卖的牛肉,都是雪花一样,又肥又嫩,一口咬下去,那滋味——”
瘦子听着,两眼放出光来,喉咙动个不停,口不咕嘟嘟地咽。
“哥哥,什么时候带着小弟出去转一转,也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黑汉子摇头:“小牛,外面的世界虽好,却一行一动都要钱,你身上有钱么?成贯的钱铜也拿两贯出来让我看看。”
“哥哥说笑,这村里除了主家,谁能有成贯的钱。”
黑汉子听了直是摇头:“没几贯钱,连山都走不出去,你还是死了心。上次也是合该我发迹,跟着个客商挑担子,这才有机会出去一趟。这种机会几年遇不上一次,还是慢慢等吧。”
瘦子听了这话,只是唉声叹气。
正在这时,路上行来两个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五十岁左右的老仆挑着担子。顶着烈日,冒着酷暑,两人走得浑身是汗,穿的衣服被汗湿透,又经烈日一晒,黏答答的,看着就说不出来的难受。
见了路边的酒棚,两人走进来,找张桌子分别坐下。
少年喊道:“主人家,有解渴的酒打些来,肉食也切一盘上来。”
老仆把担子放好,提起桌上茶壶给少年倒了茶水,口中道:“烈日下实在走不了路,我们还是在这里歇歇,等日头不毒了再上路。”
少年点头答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瘦子看见两人辛苦,想起黑汉子的话,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到少年和老仆的桌前不三不四地行个礼道:“客官从哪里来?”
老仆抬起头看了瘦子一眼,有些警惕:“我们是交趾来的商人,你是什么人?过来有什么事?”
瘦子陪着笑道:“在下丁小牛,那边是我一个结义哥哥韦大郎,都是本地人氏。我们身无长物,就是有一身力气,看你担子挑得辛苦,不如舍几贯钱出来,我们帮你挑过山去,如何?”
老仆笑道:“你这汉子不晓事,我就是主人家雇来挑担子的,换给你们挑,主人家还雇我干什么?”
瘦子见心思落空,小声嘀咕:“原来碰到个要钱不要命的,真是晦气!”
少年见瘦子转身要走,忙叫住问道:“敢问大哥,这里什么地方?到凭祥峒怎么走?还有多少路程?”
瘦子转过身,眼珠转了转:“要我告诉你也行,你得请我和哥哥酒肉。”
少年笑道:“小事而已。”
见店家端了酒肉给自己送来,说道:“店家,照我桌上的样子,给这两位一样上去,都算我账上。”
大热天气正没客人,店主人听了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瘦子站在那里却先不说,直到看着酒家把酒肉放到自己桌子上,才对少年道:“说给你知道,我们这里唤作丁峒,以前是思陵州属下。现在到处行了括丁法,知峒从提举司那里得了钱财,全家都搬到宁明镇去了。凭祥峒我又没有去过,怎么知道要走多远?”
见少年面色有些不满意,瘦子丁小牛转了转眼珠,指着路边的一块白壁说道:“那里有提举司的榜文,比如说的详细,你如果识字还是去那里看。”
少年暗骂丁小牛奸猾,不过酒肉已经请了,也不好说什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起身走到棚外的白壁前,站在那里看榜文。
白壁的抬头写的是这里的位置,果然是丁峒,瘦子倒没骗自己。以前这里属于土州思陵州管下,现在思陵州已经撤了,归到了宁明镇治下。少年也大致知道路线,知道要到凭祥峒,需要先到宁明镇。
贴在白壁上的榜文有新有旧好几张,少年一一看去,从行括丁法到蔗糖务招人,他倒是也看得津津有味。
韦大郎仰头喝了一大碗酒,不要钱的酒喝着就是痛快,抹抹嘴,见少年在白壁前看得仔细,高声道:“少年人,那新张贴的榜文上面说的是什么?你念出来给我们也听听!乡下地方,识字的人少,可怜则个!”
少年看着榜文,心里正七上八下,也忘了刚才的小小不愉快,强自镇定下心神,高声念了出来。
这正是徐平前些日子定下来,到处张贴的捉拿交趾盗贼的榜文。少年心里发虚,不敢照实念,后面改成捉到活人才有五贯赏钱,尸体不算,而且必须确认是盗贼才可捕捉,不得骚扰商旅。
慢慢念完,少年心里还是咚咚地跳,大太阳底下到额头都冒虚汗。
韦大郎和丁小牛却完全没注意少年的样子,听着念完了,两个脑袋在桌子上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商议:“没想到是这样榜文,怎么今天才知道!”
丁小牛道:“前两天有提举司的人来我们这里念过,我想不关自己事,懒得来听,没想到错过了!”
“唉呀,一个人可就是五贯赏钱!这样的大注钱财,我们得赚到何年何月才凑到!想想就觉得头晕!”
“我们这里正在路上,离交趾又近,哪个月没交趾人窜进来抢东西!我们只要留心,碰到落单的,可不就是飞来的横财?”
“就是,就是!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容易来钱的!”
两人越说越兴奋,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酒,一起眯着眼做个梦,仿佛就看见一串串黄澄澄的铜钱围着自己飞舞。
少年念完榜文,紧张地屏住呼吸,听了一会身后并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见那边韦大郎和丁小牛两个窃窃私语,心一下又提到嗓子眼上。
回到桌边,老仆在碗里倒上了酒,对少年道:“三郎,一路上辛苦了,喝口水酒解解渴。”
少年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一下被呛住了,咳个不停。
老仆道:“慢一些,酒就在这里,三郎不用着急。”
少年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压低声音说道:“平伯,你赶紧吃点东西,一会我们就上路。”
“也不急在这一时,这么毒的日头,好歹躲过去再走。”
“拼着吃这点苦,平伯只管听我的!”
平伯见少年脸色苍白,急忙道:“唉呀,莫不是路上走得匆忙,你中了暑气?还是不要急着上路,你歇过了才好!”
少年偷眼看看旁边桌上的韦大郎和丁小牛,咬着牙道:“我没有事,只管吃饱了肚子上路就是!”
平伯看着少年的样子,不明就里,只好闷头喝酒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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