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堪被押送至洛阳的时候,恰逢河东公石生在向皇帝请示可否主动出击陈留以便窥视兖州的军事谋划事宜,甫来京师没几日。石生本来曾被高岳特赐恩准,予以保留河东王王爵。但石生眼见朝中最顶尖、最显赫的重臣,如左右两相国,乃是国公爵,而国公爵目前也就仅有四个,且听闻皇帝以此为成例不会再有新增;但他作为敌国降人,却独自顶着王冠很是突兀,石生深觉不安,常自惶恐,于是没过多久便上疏自请革去王爵,降为郡公。高岳见其意向坚决,为让他心安,便也就同意了。
早先,石生也曾写信劝石堪归顺,无论如何总可以有所凭恃,可以留待将来报复石虎。但石堪犹疑不定,左右摇摆,甚至还为了求得一时安稳,主动陷害算计秦军,后来大势已去不得已又去逃亡,眼下终于被内衙循迹擒获,落到阶下之囚首级不保的境地。
眼下乍闻石堪被俘送达,石生心中极不是滋味,匆匆赶去相见。兄弟二人再次重逢,所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令人感慨万千。经过请示,高岳恩准了使他兄弟二人单独聚首半个时辰,以全人伦。石堪口口声声喊着五兄,泪流不止,惹得石生也是唏嘘叹息,实在不忍心见这个兄弟将做刀下之鬼,石生不顾嫌疑,来到宫外,请求立即面见皇帝,意欲为石堪求情。俄而,中官唐累出来传话,说陛下困倦,让河东公不必再来。石生晓得这是皇帝明白了他的来意却不愿见他,只好怏怏而归。
石堪独自一人,被关押在冰冷的内衙牢狱内,看守极为森严,连送进来的水,都有专人查验。逼仄昏暗的囚室内,没有水滴声,没有虫爬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是死的,石堪几乎要发疯。直到第二日的晚间,沉重的牢门突然被咣当一声推开,把正枯坐发呆的石堪吓了好大一跳。
随着脚步声,石堪看见李松年不紧不慢踱着步走了进来。所谓初次印象非常重要,石堪一度觉得李松年简直比石虎还有可恶。但目前在其掌控中,连生死都操于彼手,不得不捺下各种情绪,忍气吞声。
“彭城王!独处一间的待遇,如何?”
石堪低低地哼了一声。李松年面上,似乎永远都带着那种稳操胜券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神色,话语间的腔调,听着都是客气话,但高高在上的调侃意味,煞是明显,这让石堪从一开始就很是反感李松年。
“怎么,不想说话,还是不屑和李某说话?还想端着你郡王的架子吧?做你的春秋大梦!”李松年蓦然变了脸色,腔调一提,变了脸色道:“你这种丧家之犬,在本座面前,提鞋都不配,还装什么王侯将相!”
“你这种无名之辈能够出头,不过是因人际会罢了!我从前率领千军万马驰骋天下的时候,你怕是还在乡间土里刨食吧。可恨我虎落平阳,堂堂名王上将,却受这种腌臜气!”
石堪铁青着脸,愤怒地瞪着李松年,却不妨旁边蹿上来两个狱卒,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硬生生将他脖项按下去。石堪破口大骂,却被劈面扇了几个大耳光,终于喷着粗气闭了口。
李松年负着双手,见石堪安静了,便又冷笑道:“本座无暇与你辩骂,此来是有事问你。你那十个随从,在本座面前充好汉,方才都被杀了。不过你的儿子,倒是非常配合,不仅将你出逃以来的各种境遇交代一清二楚,还主动告诉本座,你在临出晋阳前,秘密将多年积蓄的十箱财宝,都埋在了城外某处,留待将来伺机去取。那么,彭城王,现在可以告诉本座,财宝的详细地址了么?只要你说了,本座保证给你最好的待遇,免得这般受罪,如何?”
石堪当即一口拒绝,且表示逆子顽劣,为了保命便满嘴诳语,如何能信?话音未落,早有一帮人冲上来,拳打脚踢,打得石堪惨嚎连连,好一会才被李松年喝停,但却又来逼问。
石堪死活不肯说,边擦着嘴角的污血,边愤而驳讥道:“人皆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松年,你擒获了我,算是为你的主子立一大功,眼下算是威风得很,还这般肆无忌惮的折辱于我。但也莫要太得意,你的前任冯亮,当初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后来又是怎么倒台的?你也要小心点,别什么时候栽个跟头,结果比冯亮还要惨!”
因为搜索到石堪的行踪,并最终将之擒获,李松年得到特别嘉奖,竟然被加授鹰扬将军的正式职衔,更赐了关内侯的爵位,内衙势盛,更胜从前。要知道当初冯亮任内衙之首最为显赫的时候,也没有挂任何的军职,至于爵位更别提了。
“哈哈哈!”
李松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乐的话,竟然放声大笑。末了上前蹲在了石堪面前,盯着他轻声细语道:“本座的前程,还轮不到你这种人来操心。实话告诉你,我与冯亮,最大的差别就是,我知道自己在皇帝脚下是什么角色,而他却忘了。仅此一条,便可以让我安享今生富贵,但是你小命要不保了。你既然如此倔强,也罢!陛下已有旨意,三日后正午,将罪囚石堪,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李松年倏地站起,昂然挺立,厉声斥道。石堪乍闻索命之言,当即软倒在地,在昏暗的囚室内,面色更加显得惨白显眼。他委顿在李松年面前,呼呼直喘,双臂支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摆子,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一口气在强撑。
李松年居高临下,鄙夷的瞥他一眼,“一个要死之人,本座何必斗气!”转身便就离去。未走两步,却听石堪在身后陡然喊道:“慢着!”
李松年侧转身子,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石堪。石堪喘了一会,恨声道:“我有要当面向皇帝禀报,现在就要!”
“哼,死了这条心吧!”
李松年冷着脸一口回绝,掉头就要走出。石堪大喊:“只要你代我传达请求,我一定有所回报!”
李松年定了定,转身过来,复又蹲下身,阴沉着脸盯着石堪看。
“只要你代我转奏皇帝,就说我有苦衷要面奏。事成之后,我给你两箱珍宝,怎么样?”
石堪压的很低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李松年耳中。见李松年沉吟不决,石堪又道:“你只不过张张嘴传传话,两箱珍宝就能唾手可得,那可是当年我跟随我家先皇帝搜罗而来的奇珍异宝,价值连城!想想看,如果你不答应,我被杀了之后,你也也什么都捞不到,又何苦做这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情呢?”
“可是纵使我替你传话,之后你不也小命难保么?到时候你死了,两箱珍宝本座问谁要去?”
“我要禀报的机密情报,绝对能保住我的性命!不要你操心,你只管替我传话就是,就问你愿不愿意赌一把!”
李松年没有再说话,只死死盯住石堪。
第二日傍晚,宫里有宦侍来传旨,宣石堪觐见,李松年亲自押送而去。
进了宫,入了御书房,石堪偷眼瞧见一个仪表不凡的英武之人,正冷然地看着自己。虽然从未谋面,但石堪哪里会不晓得这便是大秦之主。石堪无力地双膝跪倒。
“罪臣石堪,叩见皇帝陛下。”
高岳目光炯炯,沉声问道:“昔日,朕愿意接纳你的时候,数次给你机会,你却毫不珍惜。如今,犯下罪过而被迫来见朕,还奢望朕能饶恕你么?”
石堪低声辩道:“罪臣固然是罪不可恕,但罪臣实在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当时罪臣坐困晋阳,外绝援恃,内乱人心,正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切救命稻草,而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罪臣呢,还请陛下宽宥。”
砰的一声,高岳将案几重重一拍,厉声责道:“朕给你指过明路,你不愿来,现在却敢说什么偷生,实在巧言令色!再说即便如此,你就可以连做人基本的底线都不要,而一面向朕甜言蜜语,一面使着阴谋诡计么!如今多说无益,不杀你,朕难平众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