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六年十一月十七日。自月初一场薄雪落下之后,长安城的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的寒冷。街道上,穿着厚厚冬衣的百姓们笼着袖子脚步匆匆。飞驰而过的南衙金吾卫巡城骑兵们依旧呼啸来去,战马和马上士兵的口中白气蒸腾,带起的冷风让旁边的百姓们眯着眼睛捂着脸躲避一旁。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二楼冬暖阁内,墙角的三只火盆烧的火红,暖阁中温暖如春。玄宗衣着单薄坐在暖塌上看着一封奏折,不但没有丝毫的寒冷,而且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还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玄宗忽然猛地将那封奏折往地上一掷,口中连声怒道:“混账东西,辜负了朕的期望。”
侍立一旁的几名内侍都吓了一跳,站在一旁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内侍总监高力士忙躬身问道:“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玄宗余怒未消,指着地上的奏折道:“你瞧瞧,你捡起来赌一赌,王忠嗣这奏折上的什么?”
高力士忙蹒跚着走去,弯腰捡起那封奏折展开慢慢的读了起来。玄宗伸手拿了案上的茶水便饮,一碰嘴唇发现茶水已冷,顿时又是火气,挥手将茶盅掷出,砸中一名内侍的额头怒骂道:“狗奴才,伺候朕都不用心了,弄了杯冷茶给朕喝。”
那内侍捂着滴血的额头连连告饶,高力士皱眉喝道:“还不退下,李德全,还不重新给陛下沏热茶?”
内侍们忙清扫垃圾,重新沏茶。高力士走近玄宗身边,低声道:“陛下息怒,范不着为了这封奏折而生气,保重龙体要紧。”
玄宗看了一眼高力士道:“这奏折你瞧了?你这王忠嗣到底怎么了?”
高力士想了想道:“陛下,老奴倒是觉得没有什么,王忠嗣这奏折无非是因为攻城遇到了困难,要求暂缓攻击石堡城罢了。老奴不懂打仗,但老奴觉得,王忠嗣身为我大唐领军大将,何时该打,何时该撤,该心里有数。他的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为……”
玄宗怒道:“①≠①≠①≠①≠,≈.c√o士,你成天只知道和稀泥,谁都要维护的话,你便谁都维护不了。难道你看不出王忠嗣奏折中之意?瞧瞧这几句,什么‘本次讨伐吐蕃之举,臣一开始便觉得并不妥当。劳师袭远以罚吐蕃,夺其城而不能守,此乃劳民伤财之举。为报复吐蕃杀我大唐两臣而兴师动众是为不智。为了夺城而夺城,为了报复而报复,为了所谓的大唐的颜面,此乃好大喜功之举……’。听到了么?王忠嗣在骂朕好大喜功呢。好厉害,连朕都敢骂了,朕是好大喜功之人么?嗯?力士,你,朕是好大喜功之人么?”
玄宗伸手怒敲桌案,将红木桌案敲得笃笃作响。
“陛下息怒,陛下当然非好大喜功之人,陛下还需功勋么?大唐有如今的气象,全是陛下之能,若论功劳,海内无双,还需要去好大喜功么?王忠嗣这些话是有些过了,他是直性子,陛下看着他在宫里张大,当知道他并非蓄意的对陛下不敬。”高力士赔笑道。
玄宗摇头道:“王忠嗣自在宫中同太子一起张大,其父王海滨也是在同吐蕃作战时战死。朕怜惜他是忠臣将门遗孤,便将其收为假子,在宫中同太子一起养大。朕视他如子一般,但这件事他却让朕失望了。朕给了他十五万大军,给了他充足的粮草物资,现在两个月过去了,他却在石堡城前逡巡不进,反而写来这封奏折来要求撤兵避战。这岂非是半途而废,白白消耗了那么多的粮草物资,白白死了那么多的将士。吐蕃人从今而后岂非要笑话我大唐胆如鼠了。”
高力士低声道:“陛下莫要多想,王忠嗣或许有他的道理。”
“有何道理?”玄宗瞠目道:“瞧瞧剑南道王源,手头才多少兵马?拿野牛城,立刻便手到擒来。只损两千兵马便拿下了野牛城,歼灭五千吐蕃守军,还将杀害王鉷和罗希奭的罪魁首级送到了京城交于王罗两家人拜祭他们的亡灵。这才是我大唐的威严,犯我者虽远必诛,即便是百里沙漠腹地之中的野牛城,我大唐天军也能长驱直入一举踏平。再瞧瞧王忠嗣,十几万兵马在手,有着朝廷全力的协助,却被一个的石堡城吓的要退兵,二者相比高下立判。”
高力士默然无语,玄宗的是实情,一个月前,剑南军一举拿下野牛城的捷报传到了京城,野牛城守将禄西赞的首级也一并送到。这件事朝野上下震动。王源真的率军突进沙漠之地,拿下了沙漠中的吐蕃城池,此举开创唐军入沙漠之战的先河,也难怪陛下觉得印象深刻。
“力士,立刻宣李李林甫和杨国忠进宫见朕。王忠嗣的这份奏折朕要让他们瞧瞧。看看他们怎么。”玄宗沉声道。
“老奴这便差人去请。李相国的病体未愈,但不知能否下榻前来。”
玄宗道:“无妨,朕前日去探望,李相国气色不错,他只要朕有事召他,可以坐着软椅抬进宫来商议事情,你便带着朕的软椅去接他吧。”
不久后,李林甫和杨国忠双双赶到兴庆宫勤政务本楼暖阁之中见驾。杨国忠跪前行礼,李林甫在软椅上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玄宗忙摆手道:“罢了,朕又不挑你的礼,不必起身了。力士,将王忠嗣的奏折给两位相国瞧一瞧吧。”
高力士捧着奏折过来,李林甫和杨国忠快速的浏览了一遍,两人脸上均有愠怒之色。但其实这两人都已经知道了王忠嗣上奏要求撤兵放弃攻打石堡城的消息,因为董延光送到政事堂的奏折反而比王忠嗣的奏折早了半日。李林甫获悉此事后便立刻告诉了杨国忠。
“两位对王忠嗣的提议怎么看?”玄宗沉声道。
杨国忠看了李林甫一眼,率先道:“陛下,臣不知王忠嗣为何要写这封奏折,给臣的感觉是,王忠嗣似乎有些拖延之意。臣非对王忠嗣不满,只是从战事开始之时,前方传来的消息便一直让臣觉得疑惑。初时王忠嗣因为遇到了流沙阻挡,所以无法在天气变冷之前攻下石堡城。而现在,天气变冷,流沙应该已经冻结,王忠嗣却又以天气寒冷为由要求退兵。臣总觉得王忠嗣似乎是故意拖延不战。臣无法判断是何缘故,臣不在战场之上,无法做出武断的判断来。”
李林甫微微一笑,心中暗骂杨国忠避重就轻,明显这奏折中可以攻击的重是王忠嗣妄言陛下好大喜功,而杨国忠却拿前事轻描淡写的攻击几句,这是要自己去出头猛攻了。不过李林甫倒也无所谓,对付太子一党本就是李林甫不遗余力之事,杨国忠耍耍滑头倒也无可厚非,但自己便不能这般轻描淡写了。
“陛下,老臣也不想妄度王忠嗣为何如此。王忠嗣占据吐蕃两湖之地的三座城池毫无作用,朝廷并无防守之力,所以攻之无益。但老臣想,其一,此战本就是报复吐蕃之战,干系到我大唐颜面,王忠嗣这叫好大喜功,那么姑且算他的对,好大喜功又如何?只要能震慑宵之国,好大喜功未必是错。其二,所谓攻下并不能守的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剑南道的王源便拿下了野牛城,并且守住了那里。据老臣所知,王源采用了烽燧连锁预警之法,将触角伸出野牛城六十里方圆。无论敌军从何处进攻,都可应对从容。两湖之地地形比之野牛城沙漠之地不知好了多少倍,王忠嗣便妄言不能守,在老臣看来这是很荒唐的。”
玄宗头道:“相国所言有理,朕也不明白他守不住是和缘由,王忠嗣何时变得如此胆怯懦弱了?朕很痛心。”
李林甫一口气了不少话,有些喘息。顿了顿道:“老臣和杨左相当初提出讨伐吐蕃的奏议,其实不完全是因为王鉷和罗希奭之事的报复。事实上老臣知道陛下心中一直对吐蕃国耿耿于怀。臣和杨左相想的是,若能此次拿下两湖三城之地,并且在那里守住,那便是在吐蕃人的脑门上钉下一颗钉子,成为我大唐探入吐蕃国腹地的桥头堡。若陛下想灭了吐蕃国之时,有了这个桥头堡作为踏板,便可长驱南下,踏平吐蕃国。所以,在老臣看来,占据两湖三城之地是一步重要的棋子。即便陛下暂时不想踏平吐蕃,也可为后世子孙踏平吐蕃创造条件。”
玄宗拍案道:“还是相国知朕之心,为大唐的未来着想。朕二十年前便立下宏愿,要让大唐的疆土西至昆仑山北到阴山下,但可惜朕的精力着实有限,时间也有限。但若能在朕垂暮之年看到踏平吐蕃的一天,将来也能归天时笑对先皇和列祖列宗了。”
杨国忠暗暗赞叹李林甫的高明,李林甫果然是对陛下的心思洞察的清清楚楚,陛下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他一清二楚。
白了,李林甫其实知道玄宗就是好大喜功,王忠嗣的评价一都没错。但他还是要拿这件事往玄宗的心上挠,挠的玄宗心痒不已,这样才能让玄宗更加的认同自己的话。
玄宗果然没有辜负李林甫的一番苦心,主动的钻进李林甫设下的陷阱里,大声道:“来人,传旨给王忠嗣,驳回他的请求,要求他一个月之内必须拿下石堡城,再不许以各种理由搪塞不前。”
李林甫忙道:“陛下,切莫如此,这样不好。”
玄宗诧异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