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营地自从建成以后,接待过很多来休假的人,差不多公司所有的管理人员、核心员工和主要签约作者,沈先生后来都打过交道。
他和大家都相处得很好,谈起沈先生,大家无不感觉到友好与亲切。
但是,沈先生说,其实,这么多匆匆过客中,他真正聊得投的人,也并不是太多。逸晨当然是他的多年挚交了,而我,也算得上是和他谈得契合的少数知己之一。
后来,我常来冬湖度假的原因之一,就是能在这里遇到沈先生,和他痛快地聊聊。
因为经营得力、管理有方,他多年来一直留在这里照管着公司的这笔物业。现在这笔物业,是越来越知名,也越来越值钱了。
沈先生经常说,我身上有着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称的安静,特别是我的文字。就像是在林子里潺潺流动的那种小溪。
沈先生说:“第一次看你写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头。饱经风霜,见惯生死。”
我说:“年龄和经历有时候并不对应。也许,我就是饱经风霜,见惯生死了呢。”
沈先生看了看我,把头摇晃得和拨浪鼓似的。
他说:“不可能!”
我并不想提及往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于是我说:“我在故事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世纪,送别了那么多王朝的兴起和衰竭。”
沈先生说:“也许,这就是一直写小说的一个重要好处。可以在同样时间单位的生命中,比别人经历得更多。”
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比自己认为的,经历得要更多。每个人都无数次地经历过生死,在无数世界里曾经生活。只是,大多数人都太关注外面的声色犬马,对过往的经历,已经不再记得了。”
沈先生狐疑地看着我。他说:“真的?”
我说:“你一定听说过潜意识、无意识和意识流这些词汇吧?”
他点头。
我说:“人们正在发现,自己经历的,远比自己所能记忆的,要多。”
沈先生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一直都想要问你一个问题的。你在故事里写的那些,是在你生命里真的发生过的吗?至少,有些部分,是不是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过?”
我说:“你以为有什么真正的现实吗?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发生过的,什么就是你的现实。”
我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小说,都是真的。如果你信以为真的话。”
(二)
春天的洪水来得汹猛,消失得也很快。
几天后,雨小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洪水就退回了河流与溪水的河床中。
但是,洪水留下的道路泥泞,在雨停之前,还是不会改变的。
人们不得不继续待在室内。
我也很高兴能够再延长几天没有枪声的日子。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写作之余,开始帮助沈先生和营地的工作人员,清理他们的库存物资,主要是清点设备库的存货,核对清单,维护保养,剔除那些已经不能用的设备,加以报废折旧。
有天下午,在一间库房里,我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双筒猎枪。
这是一只规格为24的组合双筒组合猎枪。上面是一个旋膛枪管,下面是一个滑膛枪管。猎枪的造型玲珑轻便,自身的份量也很轻,是典型的女性用枪,用行话来说,叫作坤枪。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轻便的猎枪。
虽然我对打猎完全没有兴趣,但是,毕竟与射击竞技运动有过那么深的渊源,看到枪支,还是忍不住会心中一动。
我情不自禁地从那堆器材中抽出了这只猎枪,拿在里反复打量。我发现它是霰弹枪,射程约为400-500米,威力巨大,后坐力估计也并不太小。上面的旋膛枪管内壁,设计有五条螺旋线,根据枪上的数据标称值,弹头可以每秒3600旋转次数向前运行。滑膛枪的枪管长度约有600多毫米,枪管内是光滑的镜面,子弹出膛的速度非常之快,适合在更近距离内快速开枪命中目标。
我忍不住把那支枪端了起来,抵在肩膀上,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沈先生看到了我的这个姿势,不由得在一旁大为惊叹。
他说:“喔,天哪,这可真是一个意外。我没想到你竟然能文能武。你还会用猎枪!”
我说:“只是好奇,玩玩罢了。”
沈先生坚定地摇着头,他说:“绝对不是偶然玩玩。你是专业的。我看了这么多打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那个动作,相当的专业!你绝对是练过的,而且枪法惊人的好!”
这句话勾起了我内心沉痛的记忆。我觉得被他话语里的利齿狠狠地咬了一口,心里一阵疼痛。
我很后悔干嘛要拿起这支枪,干嘛要多此一举地做这个瞄准的动作。
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暗下去。沈先生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触及了我不愿意深入下去的话题。
他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了。
他说:“你会给枪支上油保养吗?”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在发生变化,我也不想让沈先生看出更多了。
我说:“我会的。”
他说:“那,帮个忙,写东西休息的时候,帮我保养一下这把枪?这里的女客人喜欢打猎的人很少,这把枪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用过了。”
他说:“你喜欢的话,帮我试射一下,校一下瞄准镜什么的。枪和汽车一样,久不使用,就不灵光了。”
我默然点头,表示答应了。
这是快速结束有关这个话题的谈话的最简单方法了。
(三)
接下来,有好几天的时间,那只坤用猎枪,就放在我的房间里。
我用枪油给它做了全套的保养,把枪管擦得闪闪发亮。
沈先生给了我两盒试枪的子弹用来试枪,每颗子弹都像一个小炮仗那么大。
我把子弹装进枪膛,心里想象着它射出去以后,可能在生物肉体上造成的可怕伤害。
我以前都是用的小口径运动枪,那种枪的杀伤力是非常微小的,主要技术都集中在提高精确度,而不是杀伤力上。
除了看过高雄用来自杀的那把枪之外,我还没有近距离、长时间地研究过一种真正的杀戮工具。
我心里在想:这么恐怖的工具,竟然会被发明出来,也被大量生产,会被当成一种娱乐的工具。
我眼前浮现出魔鬼撒旦狰狞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