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大笑起来,侧过身去,不再看宇文泰。
宇文泰看着他这种过分明显的掩饰,没打断他,静候下文。
好像这是一场天大的笑话,然而笑到最后他无力了。高澄转过身来,他肩头的黑发也随着他略一俯身而滑落到胸前。宇文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明明是笑得颠狂不羁,偏让人觉得媚态横生。笑得太用力,眼底都涌上泪来,眸子水润润的。
“姑父可真是烧糊涂了?难道出帝是不放心姑父随我回邺城,怕朝局再生变,所以要叮嘱我父王好好看顾姑父?”高澄也满口里胡唚起来。
这时太医令来了。两个人也就都见好就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高澄依旧坐在榻边,看太医令给宇文泰诊脉。
大丞相宇文泰的威名谁不知道?太医令当然也知道。大将军显然是关心此人生死,太医令也明白。但他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关心此人到如此程度?坐在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诊脉。
“究竟如何?”还没等太医令把手收回来,高澄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过分地关心了。
“回禀大将军,”太医令转过身子来向着高澄,“丞相肝火过亢,又染风寒,症候凶险,但若调养得宜,过些时日也能康复。”太医令回了话没起来,仍然跪着,垂首等吩咐。
高澄转过头瞟了一眼宇文泰。他可不能让他这时候死。原来他不是装的,是真病了。这病重也重,轻也轻。养好了就没事,若是真要人命,死在此症候上的人也不在少数。
“还不快去煎药?”太医令头上如同霹雳,吓得赶紧领命起身退了出去。
高澄也直起身子。
“澄弟!”宇文泰见他是要走的意思,忽然脱口大声唤道。
倒把高澄吓了一跳,“姑父还有何吩咐?”
“澄弟要去哪里?吾一人在此甚是寂寞。”宇文泰眼巴巴地看着高澄。
“弟在此恐扰了姑父休息。难道姑父不记得?刚才太医令言,需好好休息调养。况弟事务繁琐,不便在此久留。”高澄急着脱身,又要起身。
宇文泰忽然伸手牵住了他的手,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盯着高澄,“怪不得人都大将军凉薄。还未到邺城便将我弃之不顾,等到了邺城黑獭还能再见到大将军吗?”
他的手也滚热,高澄忽然被他握住了手,一时无措。挣了挣,好大力气,居然没挣脱。他也实在不忍过分绝决,所以他倒并没有用太大力。
“姑父既已情愿和我一同事奉父王,我自当以礼待之,视为骨肉兄弟,姑父何忧?”高澄索性反手也握住了宇文泰的手,微笑安抚他道,“姑父这时是在病中,难免心里不安,必要听太医令之言,勿要再多思多虑。不如姑父先安睡一刻?等姑父醒来,只怕万事都妥帖了。”
完,他低头看了一眼宇文泰的手,宇文泰没理由再握着他不放,只能把手松开。眼看着高澄起身已向门口走去,直到他走到门口,宇文泰又问道,“大将军可否令陈长猷在此守候?”
宇文泰盯着高澄的背影。
“可令武卫将军侯和来守候丞相。”高澄完已经出去了。
看着他背影消失不见,宇文泰心里松了口气。刚才他本就是试探。看来高澄必是营中有事,所以才急急而去,连陈元康都不得闲暇。
出洛阳城到邙山其实并不远,甚至可以是转瞬即到。但这一段路李虎所部的西魏军却用了不少的时间。路上人衔枚马束蹄,一声音不敢有,实在是指望能够突袭成功。
等远远地隐约望到了东魏军大营,已经快到黎明时,这时月已坠日未升,是一夜里最黑暗的时候。北风中天气冷得厉害。而李虎和李穆却暗中松了口气,东魏军大营看起来一片寂静,似乎完全陷于沉睡中什么都不知道。
李虎以手势向李穆下达指令,西魏军一路上心翼翼都只为这一刻,自然全部集中起精神来,按照主帅的指令慢慢向东魏军大营包抄过去。
巨大的阴影弥漫过来,东魏军大营还是一动静都没有,四周安静得可怕。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即便在黑暗里,东魏军的大营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突然“嗖”的一声锐利的破空之声打破了沉寂。天空出现了一个亮,不是星星,比星星更耀眼。
“嗖”
“嗖”
“嗖”
刹那间又是无数个亮升上了天空。
然而那些亮不是上天而去的,是向着西魏军飞来的。
那是火,火箭!北风中万箭齐发,顺着风势加疾,燃着火苗的箭簇也火势加大。一簇一簇的火苗又准又狠地楔进了西魏军队伍里。大军无处可避,有不少的人身中火箭,顿时惊慌起来。
李穆一边拨挡火箭,一边大喝道,“东贼就在眼前,速与我去杀敌!”着他便已经早着箭雨往前冲去。
李虎也带马上前,大声喝命道,“速速向前,则东贼之计无所施也!”着他也纵马上前而去。
火箭,需要一定的距离才能起到作用。如果这个距离缩短,甚至没有了,便没办法张弓搭箭,自然也就失了效力。李虎这一提醒,起了作用。再加上太尉、柱国大将军和督将都一马当先,部将士卒这时缓过神来也纷纷随着主帅一涌上前。
东魏军确实早就做好了准备,知道西魏军会来劫营。
高澄从宇文泰之处脱身出来,便是与陈元康一同预为布置。
既然那冰面都化了,虽然天气又从暖变冷,但修整起来又颇费力气,而且动作太大容易被敌方斥候打探到,还是算了。营中这么多西魏军俘虏,还有宇文泰、赵贵、于谨,还是心些为是。
既然用不了冰,那就用火。这也是高澄的主意。自从火烧河桥之后,高澄好像心里豁然洞开。
火箭虽未让西魏军受到致命重创,但毕竟损失不少,又大大削磨了西魏军的锐气。原本以为劫营突袭是不为所知的事,谁知道居然反倒是自己中了东寇之计被算计了,这对西魏军的军心稳定来起到了颠覆性的坏作用。甚至可以西魏军是以一种不得不为的悲情之态冲向了东魏军大营。
“长猷兄,成败在此一举!”身着明光铠的高澄在马上举剑示意。
“大将军放心!”陈元康话音未落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这是一场没有阵法的混战,相当于两军肉搏。黑暗之中谁都看不清楚谁,曾经的大魏天下一分为二,而今天终于又迎来了兄弟相残。这是真正的你死我亡之战,杀到最后甚至不清楚身边是同袍还是敌军,只要有人想靠近,只要感觉到身边有人,立刻就起杀念,毫不犹豫地置对方于死地。因为唯有这样自己才能活。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地境遇里可能真的忘了初衷是什么。什么大魏社稷,什么大丞相、大将军,什么奇袭,什么夺取邺都,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东魏军大营里,宇文泰在寝帐中也能听到外面的的喊杀声。这喊杀声从天黑时一直到天亮就没有止歇过。
自从头天高澄来探望过他,也让太医令来诊治过,然后就再也没来。一天一夜过去了,宇文泰虽然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猜到必是李虎率军来袭,想要救援,终于和高澄混战起来了。
当下要紧之事,他必须要脱身出去,还要找到于谨、赵贵,集合被俘的残部与李虎里应外合。
他早就退烧了。风寒虽也可能是要人性命的症候,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个。如果他真被囚禁于此,被迫跟着高澄回了邺城,不得不在东魏庙堂上为臣,那才真是要了他的命。
宇文泰满身是汗,尽管还虚弱无力,但他只知道眼前是唯一的机会,必须要抓住。他早知道高澄是不信任侯和的,幸好对于他来侯和是可利用的。只能也必须从侯和身上下手了。
宇文泰击掌传声唤人。
士卒见过这几日大将军对这个被俘的西寇态度亲密,极为关注,他生了病大将军也很在意。隐约听到过大将军唤他“姑父”,还要带他一同回邺城。这样的人物很可能马上在邺城朝堂上就又成了手握权柄的重臣,所以士卒对宇文泰甚是恭敬。
“吾心痛难忍,快快去唤侯将军来。”宇文泰捂着胸口蹙眉忍痛的样子。
士卒一怔。
宇文泰不理他,只管自己一声接一声地倒气。
士卒忽然猛醒,一溜烟地转身奔了出去。
大将军之前交待过令武卫将军侯和看守西寇,这事士卒知道。他也知道这西寇这几日多病,初冬时节天气多变,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将军问责起来要有人承担,所以他忙不迭地便去请侯和。
侯和也是赶忙而来。
营中人都被高澄和陈元康带去迎战了。所余皆老弱残部,不然就是西贼的俘虏。侯和心里对高澄自然是不满的,把他放在营中不带他出战,明显就是不信任他。
而且他的父亲郡公侯景在河南接二连三地立大功,难道高澄是怕他们父子功劳太过,所以才有意压制?他甚至心里突发奇想,如果他父亲侯景有朝一日取代高王,那么他岂不是也可以取代高澄?
侯和进了寝帐见宇文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这才想起来还未唤太医令来,又赶紧命那士卒去请太医令。他走到榻前跪坐下来,俯视着宇文泰问道,“丞相何处有恙?”
宇文泰睁开眼睛。
侯和被他盯得身上一寒。
对于宇文泰,他是不敢怠慢的,父亲侯景和西魏大丞相的交往他自然也知道一些。而前些日子宇文泰来袭营,正是他把宇文泰和于谨放了进来,并且指明方向。事实证明,他最后是被利用了。
“侯将军前途堪忧。”宇文泰放低了声音不急不慢地莫名其妙了一句。
“丞相何出此言?”侯和果然上勾了,甚至都忘了宇文泰这时要紧的是让太医令赶紧诊治。
“汝父功劳太盛,岂能不遭高王和大将军忌讳?”宇文泰的语气略显私密。
“高王甚是器重家君。”侯和不服。
“大将军呢?”宇文泰反问。
他算是问到关键处了。高澄和侯景互相看不顺眼这也是东魏人尽皆知的事。
“大将军连汝父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将将军放入眼中?”宇文泰提醒他。
侯和真被问得哑口无言了。
“侯豫州是聪明人,侯将军自然也不愚吧?”宇文泰慢慢从榻上坐起身来。
天亮了,几个时辰的厮杀之后邙山脚下几乎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多的是横死的部将士卒,不仅西魏军损失残重,就是东魏军也伤亡过半。
高澄一路往前冲杀,这时身边倒没见多少西贼,尤其李虎、李穆,更是不见踪影。他自己身边也只剩刘桃枝,连陈元康也不知在何处。再要往前去就到洛阳城下了。他忽然想起来,侯景就在洛阳城中,邙山这么大的阵仗,侯景不可能不知道,怎么龟缩城中连面都不露呢?
“大将军!”陈元康也一路往前冲杀,终于找到了高澄,急忙大喝一声。
高澄回头见是陈元康,心里大喜,“长猷兄!”
高澄左顾右盼地寻找,等陈元康到他近前,问道,“西贼死伤甚重,恐怕所余无几。”
“大将军可见到李虎了?”陈元康问。
高澄没话,但神色变凝重了。李虎是率兵从洛阳而来的,到邙山与他大战,这时难道他会再回洛阳去?明知道洛阳有侯景,阳州有高岳,李虎还会回去吗?如果他没去洛阳,那么他会去哪儿?
高澄忽然往自己大营的方向望去。此时营中空虚,但还有宇文泰、于谨、赵贵在营中,又多是西寇俘虏,守营的只有侯和!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就疏忽了?高澄顿时就生了悔意,调转马首,扬鞭抽中马股。
“长猷兄,速速回营!”他已经坐骑如飞地去了。刘桃枝紧随其后,一步不肯落下。
陈元康也立刻跟了上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