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三月十八。
司马睿夜崩于台城,太子司马绍痛不欲生,欲行人子之道,为司马睿戴孝终年。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是故,百官觐见苦劝。遂,司马绍掩面悲泣,免而为难继皇帝位。
三月二十三,荆、湘等地烽信传至建康,魏乂降于陶侃,王庾乞降于朱焘,司马绍见危势尽解,故而,大赦天下。同时,诏令九州,宣节外诸刺史觐见。
时有,尚书令刁协论罪琅琊王氏,当诛阖族。司马绍未置可否,坐观群臣争议。遂后,见谢氏、萧氏、袁氏、顾氏等族皆不赞同,便只能罢止庭议。
次日庭议,刁协复表,王氏暂且不论,王敦当为谋逆,理当剖棺枭,悬于乾坤。殿内一片哗然,中有骠骑将军纪瞻力驳刁协,进言:纵论千年,明君者,皆非暴戾而制威也!司马绍见纪瞻也不赞成,无奈之下,只得复罢庭议。
诸此,台城即若泥潭,世家与帝室俨然对峙。司马氏之衰弱,令司马绍痛心疾。是夜,独召刁协入台城,烛火照明堂,辉映君臣之脸,二人相顾,默默无言。稍徐,刁协斜眼一转,计上心头。
……
月眉如钩,悄别蛾。
冷月如水,遍洒宫城,若纱似澜,缓缓抚着宫阙千万间,间或得见,宫娥持灯夜行于廊,状若浮莹点点。忽然一阵风来,顿时掀起华裙荡漾,吹得莹虫欲飞。
百花苇席铺于廊外花圃畔,朱红矮案上置着各色精美吃食。无载跪坐于苇席中,抱着凤箜篌,仰望天上轮月。眸子一眨一眨,想起了北地之月,心道:‘天下之月皆同,然人有不同,无载致信于他,为何他却不回?莫非,信未至……’
想着,想着,明眸隐拦几许浅雾,回过头来,轻声问道:“昔日,可有将信送至?”
莹灯一晃,掌灯的宫女匍匐于地,回道:“回禀殿下,义兄言,早已托人送至城郊。”
无载未再多问,徐转螓,拔弄了一下箜篌,弦音清脆、滴破静湛,心思却早已飞远,渐而,细眉微皱,暗忖:‘无载欲嫁他,当以何如?唉,华月如笼,方脱暗笼,即入明笼。皓月之下,身难由已,却不知几人从容,他……想必从容……’
“嗡,呜嗡……”
恰于此时,一缕笛音缭碎夜空,辗转杳然,似苇若絮,飘飘于冷月下,继而,随风徐浸,或潜,或明,或现,或隐,缕缕拔人愁,丝丝揪人魂。无载极其擅音,而擅音者易陷于音,当即掌着半人高的箜篌,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挽着背纱,度步至院墙下,歪着脑袋默然倾听,稍徐,眸子迷离……
待得一曲毕罢,无载望了望头顶半阙月,复看了看爬墙青滕的高墙,叹道:“闻音而知人,此音,恰若空谷一束野梅,奈何却误入深墙中……”话尚未尽,夜风漫缭裙纱,微寒浅冷。
无载穿着开襟华裙,浅露雪嫩锁骨,宛若玉葱横栏,是故有些冷,便想将挽纱勒得紧一些。殊不知,风势渐烈而力弱,轻纱脱手泄腕,飘飘冉冉飞向夜空。
风携轻纱,若云浮辗,飞过了高高的宫墙,盘过丛丛假山,绕过朱红长廊,沿着斩角飞檐缓缓泄下。
“咦!”著雪手执浮灯俏立于檐下,见轻纱飞来,眸子豁然一亮,当即便以灯笼去挑轻纱,焉知轻纱随风极柔,未能挑着,一绕一旋,扑上了她的头。
“噗嗤……”宋祎捉着长笛,蓦然一回,见著雪浑身笼于纱中,样子极其滑稽,忍俊不住,娇声放笑。
著雪胡乱一阵扯,从纱巾中冒出个头,见小娘子笑了,遂故意道:“小娘子,此纱定来自月宫,月中神女听闻小娘子之笛音,心怀大悦,故而,降华绫于小娘子呢。”说着,抖了抖身上纱,薄如蝉翼,柔似青丝。
宋祎瞥了一眼纱巾,见内中刺秀华美,眸子微眯,暗思:‘司马绍尚未有正妻,姬妾亦仅数人,此纱定然来自……’
这时,一名老宫人叠步入楼院,恭声道:“陛下稍后便至,尚请,尚请……接驾。”不知该如何称呼宋祎,一切皆因司马绍将将继位,且未有正妻,是故,尚未立后、仪诸嫔。
稍徐,老宫人离去,宋祎摒退了一干宫女,唯留著雪,而后,凝视着天上华月,淡然道:“天色微寒,且温些酒,梅蜜雪藕且多备些。”
著雪瞅了瞅左右,轻步上前,低声道:“小娘子,而今时局已变,莫若换梅蜜为绛梨?”
“呵呵……”宋祎冷冷一笑,以笛击掌,淡声道:“为时已晚,换之何意?暨待来日,我必设法,令汝得脱。”
“小娘子!!”
著雪浑身一颤,转见院外浮灯如笼,光影越来越亮,暗暗一咬牙,贴步上前,耳语道:“小娘子切莫自弃,著雪已求成都侯,成都侯已然应诺,必救小娘子……”
“成都侯……”
宋祎闻言一怔,徐徐转身,却见华灯盛放雍容,司马绍阔步而来……
……
春雨蒙丝,染尽上蔡,待至彤日复现,时令已至谷雨,三月二十四。谷雨未雨,羞怯半月之日爬上了树梢,将光芒肆意播洒。田野里,阡陌翻新土,嫩苗迎辉阳,露珠凝于其上,纸莺飞过一望无际的苗海,被风一缭,冉展于天。
此刻,荀娘子身披华甲,肩袭红氅,按着长剑,斜望了一眼天上纸莺,摇了摇头,度步入东院。
院中静到极致,红筱跪坐于檐下,身前竖着套甲木人,腿畔放着盛水木盆,正抱着牛角盔默然洗濯,眸子却时不时的溜一溜树下人。
树影交错,松烟入墨。
刘浓跪坐于树下,面色冷然,双手按膝,身子挺得笔直,目光凝视着案上《上蔡四月》一瞬不瞬,状若石雕。
小绮月乖乖的倚着义父,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欲言而不敢言,心道:‘义父观画已然数日,若行再观,便与游思姐姐一般了,该如何是好……’
荀娘子眉头紧皱,来到桂树下,默然落座,半晌,轻声道:“游思妹妹此画,融身融神,令人观之则陷。然,诸将已回上蔡,汝乃豫州刺吏,三军之主帅,岂可自陷……”
话未继续,蓦然间,刘浓抖了一抖,即若石人崩裂,引得小绮月险些惊呼出声。继而,成都侯按着膝,寸寸转,定定的看向荀娘子,嘴角一点一点裂开,笑道:“刘浓,何其愚也!竟不知游思……”
看着他的笑容与眼光,荀灌娘眼眸不禁缩了缩,按着长剑的手指紧了紧,暗暗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叹道:“汝不知游思,游思何尝又知汝?愚人自愚,往事唯枉!而今,事已至此,汝若自知,理当悔悟而自振,方不负游思矣。”言罢,情不自禁的转,看向侧院,而此时,晴焉抱着一盆热水,踏出湘妃帘。
刘浓按着膝,慢慢转身,随其而望,嘴里轻喃:“然也,然也……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须我友。游思,游思莫怕……刘浓在矣,即送游思回江南,入华亭……”说着,说着,星目含泪,目光却愈来愈温柔,掌着矮案缓缓起身,因久坐而未动,身子不住摇晃。
荀灌娘心中微惊,柳眉凝川,便欲起身扶他,指间却有异,侧一看,只见小绮月正勾着自己的手指,缓缓摇头。
“暂且稍待,待我束甲。”刘浓声音低沉,用力的捶了捶腿,站直了身子,一步步走到阶上,伸展开双手。
早阳透影,拖曳于檐。
红筱怔了半晌,随后,睫毛不停的颤抖,泪水汪了满眶,却死死忍着,匆匆起身,替其着甲。
少倾,刘浓着甲毕,侧看向偏院,嘴里喃喃有声,继而,抱着牛角盔,接过红筱递来的吃食,胡乱嚼了几口,暗觉胸中力气回复些许,拍了拍腰间楚殇,大步走向呆怔的荀娘子。
“义父……”小绮月怯怯的唤了一声。
刘浓猛然顿步,慢慢回,蹲下身来,揉了揉小绮月的总角头,轻声道:“绮月若习画,当习《上蔡四月》。”
小绮月眨着泪珠儿,抽着小鼻子,柔声道:“义父,若绮月习会,游思姐姐便归否?”
“归矣,招舟,当入舟。”
刘浓抹去小绮月睫毛上的泪珠,与她贴了贴额角,而后站起身来,朝荀灌娘笑了笑,迈步出院,步伐沉稳,身形挺拔若松。荀灌娘心中莫名一痛,眼角盈泪,却幽幽叹了口气,快步追上。
镇西将军府并非城东县公署,自从刘浓布军于颍川、雍丘等地,河西军营便为农闲时,青壮营训演之所,而城东军营则为将军府,但凡征伐大事,皆会于此商议。
此刻,府中戒备森严,殿分文武。
文殿寥寥无几,形同虚设,皆因豫州诸吏已入各郡。而军殿则不同,长三丈,宽两丈的沙案竖摆于外殿,此番议事,都尉以上者方从,是故,诸将顶盔贯甲、云集一堂,分列于内殿两侧,左位置空缺,其下为:刘胤、北宫、曲平、罗环、薄盛、徐乂、冉良、言绪,王平,孔蓁等人,右以韩潜为,其下为:董昭、韩离、韩续、于武、郑全、许虎等人。
数十人共聚一殿,泾渭分明,尽皆按膝倾身,眼锋如织,却未闻私语声。稍徐,殿外忽传铁甲磨擦与铁履锵锵声,刘胤等人齐齐吐出一口气,韩潜抖了抖半片浓眉,默然一笑。
须臾,乌墨甲挺立于殿门口,挡住了阳光,簇影如剑,斜斜插入殿中。
刘浓抱着牛角盔,阔步入内,目不斜视,直直走向殿中主案,声音昂扬:“刘曜战杨难敌,呼延谟入陇西,呼延青据函谷关;石勒征伐慕容廆,两军交战于上谷、蓟城。兖州军已然南撤,石虎屯军三万于赵国,若由赵国兵,月半内,即可至兖州……今召诸将回上蔡,一者,暨为朝中彰表;二者,早作绸缪,抗胡于外,驱之北往;三者,吾将复回江南,与徐州、荆州共谋……如今,刘胡势弱,石胡势强,若可将石胡腰斩于兖州,令其北顾而难以南侵,二胡必战于内!反之,亦同。”
长长一番态势言毕,恰好落座于案后,置盔于案,缓缓扫过殿中诸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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