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月,恰若夜空中的一轮银盘,洒下漫天清辉。
晚风拂林,潇潇飒飒。林中有一只夜蝉,趴于枝叶间,兴许被风所惊,亦或为月所迷,吱吱微鸣。
月浸西窗,莹白若水,曹妃爱跪坐于晓月窗畔,身袭雪底粉边滚莲裙,左肩衬着一朵碗大海棠。斜风轻抚海棠叶,柔缓的缭着佳人脸颊。烛火盈泪,挟裹着徐徐沉香与冷月争辉,将倾国绝色揽入怀中。
白苇席,乌桃案。
案角置着燕踏兰花熏香炉,案中铺着左伯纸,边角搁着雪梅印潭砚与细毫笔。曹妃爱却并未行书,而是在看书,乌黄相间的竹简半展半卷,指尖笔着内中字迹寸寸下移,眸子亦随其移而移,长长的睫毛间或扑扇。
“吱,吱吱……”蓦然间,窗外夜蝉不知何故,大声叫起来。
雪指一顿,曹妃爱水眉微皱。
蝉声持续,侍于一侧的嫣醉见小娘子皱眉,顿时不乐了,左右一瞅,见案角有一团废纸,当即用手一揉,捏作指头大小,在手里掂了掂,而后,瞥了一眼窗外蝉,猛地一扬手,“嗖”的一声,白团浸夜入林,鸣声嘎然而止。
“嘻嘻……”嫣醉拍掌娇笑。
曹妃爱嘴角的丝巾微微一翘。
恰于此时,革绯一手抓着裙摆,一手提着食盒正行至小楼下,见纸团与蝉同时坠下来,遂将身一旋,扬手一捕,水蓝荡漾间,纸团与蝉尽入掌中。摊掌一看,墨蝉入玉掌,色泽温润。莞尔一笑,复拽裙摆,踩着楠木梯,旋身而上小楼。转过八面梅屏,将食盒放于梳妆台上,朝着窗畔小娘子浅浅万福,柔声道:“小娘子,夜深了,该歇着了。”
曹妃爱问道:“现下几时了?”
“寅时一刻了,小娘子早该歇了。”嫣醉瞥了一眼梳妆台上缓缓流动的琉璃漏刻,情不自禁的掩了掩嘴,伸了个懒腰。
“哦……”曹妃爱将竹简卷起来,瞅了一眼窗外月,再看了看梳妆台上的食盒,轻声问道:“为何红筱尚未回?”
革绯将食盒揭开,从中取出几样精致的糕点,嫣然笑道:“婢子方才途经东室,见内中灯光犹然,想来……”
“想来尚在着衣!”嫣醉抢答,眸子则一闪一闪,心道:‘唉呀,红筱真笨,已然着衣一个时辰了。’
曹妃爱睫毛眨了眨,嘴角的丝巾翘得更高了些,淡声道:“文玄武绯,各色十二,确乃繁复了些。况且,阿弟尚乃二品假节使,复多两样。”
“二品……”嫣醉眯着眼睛,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心中有个念头,委实忍不住,嘟嚷道:“二品有甚了不起,小娘子乃一品,不,无品、大品。他将上朝,小娘子为何……”说着,可怜兮兮的看着小娘子,在其心中,小娘子最大,她不明白,成都侯上朝干小娘子何事,小娘为何也终宵不眠。
革绯嘴角一弯,浅声低笑。
曹妃爱皱了皱眉,懒得理她,看着革绯,吩咐道:“寅时已至,不可再行耽搁。且去看看,把食盒也带上。大朝觐之日,由卯时至午时,若行庭议,兴许尚至末时。虽说有盛筵,却食难裹腹。每逢此时,饿昏于途者,不缺。”
“是,小娘子。”
革绯温婉笑着,将各色吃食复又放入食盒中,提盒而去,转身之时,将墨蝉与纸团塞给了嫣醉。
嫣醉捧着一黑一白,呆呆的看着革绯离去,暗觉有些饿,眉头皱起来,舔了舔嘴角,嘟嚷道:“小娘子备食,原是为他呀,小娘子不饿么,嫣醉有点饿……”
“我困了。”曹妃爱懒得听她喋喋不休,盈盈起身,瞥了一眼楼下,只见东室灯光清冷,鹤纸窗上剪着两个人的身影,一者竖摆“大”字,一者尚在前后忙碌。轻轻一笑。
院中东室。
刘浓伸展着双臂,竭力的微笑着。
红筱额角渗满细汗,嘴角咬着针线,手里也捉着银针,正行细细缝改。今夜成都侯穿了脱、脱了穿,反反复复,已然数遍。朝服乃公制,又因名臣名士大多服散,是故,袍身极其臃肿。红筱服侍他已久,知其心喜修身之裳,故而不断的改着。
刘浓太阳穴也染了汗,笑道:“红筱,便如此吧。”
红筱跪伏于苇席中,一边忙活,一边答道:“且稍待,这便好。”
稍徐,玉指穿针拉线,缝毕最后一角,红筱咬断了丝线,好似喘了一口气,把针别于髻上,抹了抹额角,微仰螓,细细打量,半晌,笑问:“郎君,尚可否?”
“甚好,甚好!”
刘浓舒了一口气,展了展腰,走了几步,极其合身,头戴二品三梁虎贲冠,两翼插着雪鶡毛,喻意忠贞武勇;腰上系着三阙玉衿,巴掌宽;衿垂玄色缕云,佩绥直直坠至脚踝;脚上则蹬着绯色云履,鞋头斜翘一寸。腰间尚悬剑,四尺楚殇。远而望之,英气逼人,近而察之,肃然生威。
这时,革绯走入室中,眸子一亮,柔声笑道:“郎君着绯裳,真好看。”说着,把食盒放在案上,嫣然道:“此乃小娘子所备,皆乃郎君喜爱之食,稍后路上,不妨食些。”
“多谢阿姐。”
刘浓抬头欲观月移,却恁不地一眼看见小楼上的曹妃爱,怔了一怔,朝着曹妃爱微微一揖,而后,揭开食盒,择了一块莲叶脆藕糕塞入嘴中,一边嚼着,一边提着食盒迈出室。
曹妃爱微微一笑,撤走目光,隐入晓月窗。
穿过中庭,直抵院门,牛车早已备好,随从肃立于月下。刘浓提着食盒跨上车辕,瞅了一眼辕上的两枚红灯笼,笑道:“且行。”
“诺。”随从挥了一记空鞭,鞭声遥传之际,青牛踏蹄。
而此刻,整个建康城浮满了灯笼,大街小巷中牛车如龙。一窜窜,一行行,如川汇海,聚向台城东。
此时便可辩出世家之鼎盛,譬如琅琊王氏,院门前停着十余辆牛车,内中坐着大司徒王导,尚书仆射王舒,建宁郡守王敞,下邳内史王遂,吴国内史王侃等等,尚有青俊一辈,吏部郎王荟,太子洗马王允之,太子舍人王羲之,中书郎王恬,著作郎王彪之诸君。
同处一巷之中,陈郡谢氏亦极其了得,因尊老之故,谢鲲坐于车乃豫章郡守,史部尚书谢裒随后,尚有镇北将军谢奕,东阳内史谢据,太子洗马谢尚,若非小谢安年幼,内中必有其一席之位。
车轮滚滚,车灯荡漾。
青牛沿青溪而走,穿过七桥,即抵建春门。一路上,皆有人停车寒暄,更恰逢祖盛。
祖盛一宿未眠,神情却极其兴奋,看着浮灯如龙,两眼直放光。刘浓挑着边帘,与祖盛并驾而行,并未因身份大别而疏远。望日大朝觐,群臣将由东阳门而入。
待至东阳门,高达九丈的内城墙上燃着簇簇华灯,将水月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墙下,一片片的高冠宽带者,非绯即玄,正行对揖问侯。刘浓挑帘而出,按着楚殇徐步而行,祖盛嘴里嚼着糕点,落后半步。
“成都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唤,刘浓回头一看,只见有人身着乌衣,摇步而来,眯着眼睛一辩,却是陈郡殷浩。稍作寒喧,二人暂别。而此时,人群已作两分,一者为玄,一者为绯。状若一条黑龙,一条红龙。数十宫人穿棱来去,正行维持秩序。因晋时风流,名士大多懒散,故而,不时闻听喝斥声。
刘浓与祖盛走入绯色长龙中,祖盛瞅了瞅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再看了看刘浓的三梁冠,摸了摸自己的一梁冠,涩然道:“瞻箦,入宫尚需门籍,君且自往。”
门口,一队甲士危然而立,中有九傧相正窃窃私语,他们将检核门籍,由品级的高低而入。刘浓淡然一笑,将手中糕点递给祖盛,笑道:“今日定将疲乏,且多食一些。”顿了一顿,又道:“茂荫切莫自谦,有朝一日,定可据身于前。”
“多谢瞻箦……”祖盛大眼吐精光,看着手中的糕点,憨然而笑。
二人互作一揖,遂后,各自入内,祖盛找到七品武将处,刘浓支身往前,将将行出数步,身后复有人唤道:“刘,成都侯。”
刘浓回过头来,眯着眼睛一辩,不识得。
那人身着八品玄色朝服,见刘浓顿步转身,赶紧迎前几步,深深一揖,而后,飞快的看了一眼刘浓,面显犹豫之色,终是硬着头皮道:“成都侯,吾乃余杭丁氏,丁汝。”
“丁汝……”
刘浓恍然大悟,丁汝乃是丁青矜之弟,而今也已出仕,方出即乃八品,强过其父。而此,多赖舒窈请6纳帮携,当即,微微一笑,问道:“丁小娘子可好?”
丁汝蓦然一怔,继而,面上微红,揖道:“劳成都侯挂牵,,阿姐,阿姐已嫁姚氏。甚,甚好……”神情精彩,眉飞色舞,眼底却带着莫名意味,姚氏乃士族,肯与庶族通婚,其中既有丁氏富庶,亦存吴县刘氏之功。
刘浓微愕,恍觉时光荏苒,璇即,自悔不该见面即问别人阿姐,心中自存好笑,面却不改,对丁汝稍作勉励,按剑而去。
丁汝目送刘浓离去,转身时,目光一冷,斜斜扫过身侧众人。
众人不敢与其对目,纷纷垂,俱乃年纪相仿的**品身,方才他们嘲笑丁汝,如今见丁汝果真识得成都侯,尚且交谊非浅,心中顿生微悸。
丁汝昂然一笑,挺胸掂腹,融身于其中。
“成都侯……”
“见过,成都侯……”
刘浓一路往前,宫人避,玄绯退,如今之江东,何人不知成都侯?待至王羲之身旁,恰逢王羲之回过头来,二人稍一对目,各自淡然一笑,互作一揖。
“瞻箦,瞻箦……”
人群中,唤声频传,刘浓迎目一看,在玄绯两列队,皆有人招手,一者乃袁耽,一者乃谢奕。成都侯微微一笑,朝着身侧一干乌绯子弟团团一揖,阔步急走,直至队。
玄色,以王导为。绯色,以郗鉴为。郗鉴之后,乃是寒门之柴桑侯,陶侃之后,位置空缺,当为成都侯……(。)